山海经•蝮虫|弃爱
(一)三劫
妖兽想要飞升,属于逆天而为,上天会降下天罚,称为劫。只有经过劫的洗礼,才能超然物外化成仙体,渡劫不过者,灰飞烟灭,散为天地间的灵尘,回归寰宇本源。
成仙者,必经三劫:业火劫,天雷劫,生死劫。前两劫属自然造化,道行高升者可用法力抵御,唯独这最后一劫,又称情劫,需去人世历练,悟得世事本真才算成功。很多妖兽便在最后一劫上灰飞烟灭,鉴于此,有的妖兽干脆选择不去历劫坠入魔道。
援翼山上的阳光总是很好,带着悠悠的青草香味。我缠绕在一块天然形成的白玉上,慵懒地晒着太阳,旁边的一颗老松说:“赤练,你真打算去历生死劫。”
我是援翼山的蝮虫,修行三千年有于余,已经渡过业火劫和天雷劫,只差最后一劫便可飞升。
“我本是天地间的毒物,修行渡劫已不易,怎可坠入魔道,变得更加阴毒。就差这最后一劫了,若是渡不过,灰飞烟灭也罢。”
哎,老松叹气。
我用尾巴勾起白玉石上的金樽,将里面的忘川水一饮而尽,闭上眼睛,灵识出窍,飘飘荡荡的往北方飘去......
(二)梦回褒地
多年以后,我依旧记得漫山遍野的海棠花染红了人间四月芳菲天。他在花海的尽头轻轻地呼唤我:“妍儿,妍儿。”
我笑,笑声四散,震落了那一簇簇海棠花。
我向他奔去,那青衣黑发的男子眼神明亮深邃,嘴角噙笑,萧萧而下的落花落满我的肩头。
君诺,君诺.....我的眼泪流下来。
“妍儿,妍儿,你做噩梦了?”
睁开眼,宫涅坐在旁边,眉目忧伤,长发滑落在金色锦帛的睡袍上。这个面色苍白的英俊男子,是我的丈夫,也是周国的王。
我起身环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
“宫涅,我想念褒地,想念漫山的海棠花。”
其实,我更想念的是他。
(三)海棠花下语
如果没有战争,我想应该嫁给君诺,那个在花海尽头等我的男子。
我问他,你什么时候爱上我,他说,第一次去拜访你的父亲,你从山上的一条小径踏花而来,我就告诉自己,这将是我一生保护的女子。
夕阳染红了半边天,风扬起地上的花瓣,君诺将我拥入怀中。
我回去告诉父母,我要嫁给君诺——褒国皇室的三皇子,褒君诺。
父母笑我不懂矜持,却宠溺地说:女大不中留。
君诺说海棠花再开一次,就来娶我。
我日等夜等,却等来了一纸诏书,姒家有女倾国色,即日起送入镐京。
我笑,轻而易举地笑出了眼泪。
“君诺,为什么。”海棠树下,我褐色的瞳仁倒映出他的心痛。
“妍儿,对不起,只有将你送入镐京,父皇可能才可以获救,这褒地的万千百姓才可能幸免于水火。他是王,必定不会亏待你。”
他的眼泪打在我脸上,冰凉,海棠花开得惨烈,如同自尽一般绝望而温柔。
我不懂战争,但战争却葬送了我的幸福。
公元前779年,褒国战败,献出褒姒祈降。
(三)宫心计
“娘娘,皇后今日邀您去赏花。”服侍我的小宫女轻声细语地说。
插上最后一只钗,大朵牡丹刺绣华衣裹身,逶迤拖地粉色水仙散花绿叶裙,我和侍女来到御花园。
各宫的宫女娘娘们都到了,皇后要我与她并行 ,她身着红衣,光彩夺目,可是眼睛里却有着那么一点点怨恨。
她是宫涅曾经的爱人,而我,是他现在的宠妃。
御花园的一角,有四步台阶,台阶的两侧盛放着大朵的合欢。
皇后蹙眉,转脸对着我说:“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她内心的悲凉悠然而出,可这后宫女子的内心,哪个不悲凉。
“啊!”我前面的淑妃突然从两级台阶滚落下去,皇后抓住我的手,一点点怨恨瞬间扩散出大片的狠毒。
“褒姒,你居然敢把淑妃推下台阶,不要以为皇上宠爱你,你这狐媚胚子就可以为所欲为。来人,替本宫好好教训一下褒姒。”
从褒国而来的那一天,大家都叫我褒姒,周朝上下知道我真名的,或许只有只有宫涅。
我被推倒在地上,脸上火辣辣的疼,太监和宫女的巴掌纷纷落下,不给我解释的机会,我也不想解释什么。
阳光在我的眼中碎成斑驳的光影,君诺,你说护我一生,此刻,你又在哪里?
(四)废后
一日后我醒来,看见宫涅憔悴的面容,血丝布满双眼,见到我醒来,立刻笑得如沐春风。
宫涅,你何苦,我只是战败国进贡的一名女子。
他拉着我的手说:“妍儿,对不起,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对你,如果我晚来一步,你和腹中的孩儿就....."
他哭了,眼泪滴落在我手上,冰凉,像君诺的一样。
我抬手为他拭泪,我有了孩子,我们的孩子。这是我的丈夫,坐拥江山的天子,对其他女人绝情却对我多情的男子。
金戈铁马伏尸百万他没有哭,他却为我哭了。
宫涅,叫我如何负你。
公元前778年,褒姒生子,取名伯服。
公元前774年,褒姒被立为皇后,伯服即太子之位。
申后被废,太子宜臼被废。
(五)不笑
宫涅时常问我,”妍儿,你为什么不笑。“
我看着他,眼前却浮现出君诺的影子。
我为什么不笑呢?
在漫山的海棠花林,我的笑不是震落了枝头的花瓣儿吗?
在绚烂无双的夕阳下,我的笑不是蔓延到天边吗?
在海棠花树,我的笑不是把眼泪都带出来了吗?
这是为什么呢?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六)烽火
褒国派人为三皇子向周朝求取轻怡公主。
海棠花又开了,君诺娶的终究不是我。
轻怡公主队伍向褒地出发的时候,我和宫涅说:“我想去骊山看一眼褒国,看一眼那漫山遍野的海棠花。”
宫涅说:”好。”
因为下了几天的雨,道路泥泞,宫辇整整走了一天才到达骊山。
我站在骊山最高点上,朝褒国的方向望去,夜色迷蒙,什么都看不清。
蓦然,一座座烽火台亮了起来,照亮整个骊山,骊山如同夜色中的一颗明珠。
宫涅在身后环住我的腰,亲吻着我的脖子,声音模糊地说:“妍儿,你可看得见自己的国家?”
前往褒国弯弯曲曲的道路上,迎亲而回的队伍蔓延出一条红色。
那一刻,漫山的海棠花,青衣的男子,我的笑容,君诺说护我的承诺,一纸诏书,褒国的和亲,轰然倒塌。
从离开褒国的那一刻起,姒妍已经死了,现在只有褒姒。
转脸,我的笑倒映出宫涅英俊的容颜。
眼泪流下,我对自己说:“褒姒,这个才是最爱你的男子,一切早已过去,有没有爱上过他?”
我从什么时候爱上宫涅,不是从高高的宫殿拜见他的时候,也不是他封赏我各类佳品的时候,而是他像君诺一样,唤我妍儿的时候。
“父皇,母后......”稚嫩的声音传来,宫涅满脸含笑,走过去抱起小小的伯服,又回转身牵起我的手,我们一起走下骊山最高点。
或许,这才是我的幸福。
(七)灭国
三年后,皇后的父亲申侯因宫涅废黜女儿、外孙之事而恼怒,联合鄫国、西夷犬戎大举进攻西镐京。
宫殿外,将士的喊声声声刺耳。
“母后,我们会死吗 ?”伯服拉着我的衣角问,我弯腰亲了一口他的脸颊,把头靠在了宫涅的肩膀上。
“妍儿,现在你可后悔?”
我摇摇头,“我只想我们三人在一起。”
身后发出轰响声,我没想到能再见到君诺。
“妍儿,跟他走,我让他赶来带你离开。”宫涅拉着我的手。
“妍儿,跟我走,回褒国。”时隔多年,君诺的声音和外貌依旧没有变,可是我已经不是当年海棠花下的姒妍。
“我们一起,你,我,伯服。”我的眼泪掉下来。
“我是一国之君,怎么能抛弃自己的国家。”宫涅轻笑,英俊的面孔上弥漫的是忧虑。
我抱紧她和伯服,“你不走,我便在这里陪你,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好。”宫涅抱着我,很用力,仿佛要把我融入他的身体里。
蓦然,脖子后一痛,我的头有些晕眩,泪眼朦胧中,我看到宫涅的笑,还有他的口型。
他对我说:“好好活着。”
公元前771年,周幽王被杀,褒姒下落不明。
(八)情劫
阳光刺痛了我的眼帘。
我已身在褒地,这是君诺的宫殿。
见我醒来,君诺的眼眸亮出了光彩,就如同第一次见我那日,深邃明亮。
“宫涅呢?”
“在骊山下被乱军杀死。”
我的心一沉,“我的儿子呢?”
“妍儿”君诺看着我:“一切过去了,我当年最大的错就是送你去镐京,这些年我每一日都在思念你,后悔并愧疚,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我会把你的儿子当我自己的儿子一样看待,我们一起去那座开满海棠花的山,好不好?”
看着君诺脸上的轮廓,我想起了宫涅,很多次午夜梦回,我睁开眼都能看到宫涅墨堇般的双眸。
我已极快的速度抽出君诺身上的配件扎向自己的心口,感觉一点也不痛。
君诺抱着我,献血顺着剑锋一滴一滴低落在我的身上,晕染出一朵朵绚丽的花朵。
“为什么?”君诺的眼泪如同决堤一般。
我伸手抚摸他的眉头,眉目含笑地说:“君诺,你是我曾经的爱人,可是宫涅,却是我一生的劫难,遇见他,我在劫难逃。如果......如果有来世,我再也不要遇见你,也再也不要爱上他,也再也不要爱,因为......爱太痛。”
花香袭来,好像是当年的海棠花的气味......
有些事情,或许一开始就是错的……
(九)飞升
”援翼山腹虫赤练,功德圆满,飞升为蛟龙,司南方云雨之事。“仙吏执玉帝招书对我宣读。
身上的红白蛇皮已褪,继而生出片片金鳞,在周身的祥云下熠熠生辉。
眼神有些茫然,我问仙吏,我为何度过了生死劫。
他笑着说:“仙,都是清心寡欲的。欲望中,情欲最是难断,修仙不论是人还是妖兽,若无法割舍掉情欲,便永远难以飞升。所以生死劫又称情劫,可是太多的人或者妖兽为情所累,最后灰飞烟灭。即便成仙,一旦产生情欲,也会受到巨大的惩罚。譬如王母身边的仙女儿思凡,有的都被剃了神仙骨,永世不得做仙。你自己死之前不是说嘛,再也不要爱,经历了大悲大痛,才知情爱伤害人不浅。”
"仙吏,我想知道宫涅如何了?"
我又想起了宫涅,那个为我点燃万里烽火的男子。
“赤练仙子,他可不是我们随意议论的。天子可是玉帝之子,到七千岁修得真龙之身的时候便要去人间历练。这一世也算他成就了你,为自己积攒下一些功德。不过这次历练玉帝好像对他不大满意,他再次下凡了。”
目送仙吏离开,我驾着五彩祥云往南方飞去。
宫涅,若我真有下一世,我还想遇见你,即使灰飞烟灭,我亦无怨无悔......
(全文完)
《山海经》第一卷〈南山经〉第三篇“又东三百八十里,曰猿翼之山,其中多怪兽,水多怪鱼,多白玉,多蝮虫,多怪蛇,多怪木,不可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