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碑（十一）
“夜晚上，我梦见李根儿了。”刚一睁眼就听见婆姨说梦见别的男人，栓子心里暗骂一句“憨货”。
“你就不嫌丢人？还在那儿咧咧！嫑没脑子，出去到处倡扬。”栓子话还没说完，胳膊上就被杨梅花狠狠地连揪带拧了几把。
“死鬼男人们就爱往沟里想。俄梦见李根儿走路都带着风，两条腿快得只能看见个影影儿。俄就笑着骂他‘慢点，操心把腿跑折喽’。可俄话还没说完他就抱个腿嚎着说他腿折了。俄正要跑过去看他是不是装的，就听见咱家的老公鸡咕咕鸣地一叫，就醒了。你说怪不怪？！”
“赶紧做饭。中午早点把饭送来，要不那股儿人又要骂骂咧咧嫌饭迟了。”听她这么一说，栓子也觉得怪怪儿的，平白无故怎么能梦见这号怂梦呢。可他自己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是一个劲催婆姨利飒点儿准备午饭。
杨梅花嘴大爱说话，可她做得一手好饭。同样是玉米团子，她蒸出来的又黄又虚，吃到嘴里还有一股儿甜甜的玉米香味。嘴巴是检验饭菜的唯一“真理”。经过试验，修路队里人人都喊叫着“杨梅花不用出山劳动，就给咱做饭”。
杨梅花自己是个大嘴巴，嘴上没个把门的，汉子人乖又结巴，就连小孩子都在背地里学栓子结结巴巴说话“俄——俄……不——饿”，气得她十来岁的女儿追着这些熊孩子大骂。好不容易逮到这样的好差事，她觉得既不要下地上山，又能混口饭吃，而且干好了村里人也能高看她一眼，所以把自己做饭的十八般武艺都搬出来，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虽然饭菜油水不大，可她想法设法变花样，今天弄个洋芋擦擦，明天包顿槐花陷儿饺子，后天烙几张鸡蛋玉米饼，吃得这些受劳累的汉子直夸她好手艺，就连栓子都觉得脸上有光。
人一忙起来，时间一忽闪就过去了。挑着两大筐饭菜，杨梅花扭着腰到了工地。你别说，杨梅花长相一般，可那腰软得像春暖后的柳条条儿，再加上人瘦，从背后看确实得劲儿，所以也怨不得那些光棍后生看得心动弹。
“开饭咯——”杨梅花腰软更软，说话时总爱拖个长尾巴儿，尤其是在男人面前。对杨梅花，有些人喜欢，有些人弹嫌，更多的人口里细吱细音地学杨梅花说话，心里却很暗暗咽下口水。
李根儿计算得刚刚好，杨梅花的妖声儿传来的时候，五炮全部准备妥当。他拿着红旗狠狠挥动了几下，让所有人回避，只留下几个人点火。
一刹那间，五个人负责的五根导火索哧哧冒出五股奶白色的硝烟，发出刺鼻的味道。燃烧后的导火索变成五条惨白的灰烬，蛇一样扑向游向炮眼……
“嗵——”“嘭——”人们嘴里含着洋芋擦擦，含糊不清地数着“1，2，3，4”。为什么数到4就停下来？因为一炮没响。
所有人都看着李根儿，仿佛李根儿脑门上刻着办法似的。李根儿暗骂一句，站起身来。最危险的时候只有自己上了。哎，当这个队长不容易啊。
看着李根儿风葫芦一样地跑向哑炮，杨梅花不由得想说“操心把你腿跑断喽。”下一秒，杨梅花慌了——
“天爷爷呀，这不是我的梦显灵了嘛！”杨梅花想起昨晚的梦，吓出一身冰汗。看着李根儿就要从自己跟前跑过，她侧身一挡。谁知李根儿灵巧，腿被磕绊了一下，依旧跳过她的身体。杨梅花心里一危，双手死死抱住李根儿的腿腕子。不到一百斤的身体被李根儿前冲的劲儿一带，杨梅花被趔趔趄趄地前拖了一两米。
“咣——”的一声，所有人的心都跳出了胸腔子。有时候一米就能决定生死。李根儿虽然挣脱着跑出一两米，可两人已经暴露在石炮的攻击范围内。伴随着炮声，炸得飞溅的石块石子从一团乱麻似的蓝白色的尘雾中急不可待地飞起，像是一群被惊起的鸟儿。
“这憨怂婆姨”，李根儿暗骂一声，反过来扑在杨梅花身上，用后背顶住飞溅的石块石子儿。杨梅花感觉自己的跟前凭空竖起了一堵墙，把她安安全全裹挟住了，她还没有感受这堵墙的温度，头一歪，晕了。
“李根儿，梅花”，所有人喊着跑过来。三娃和月生的喊声里带着哭腔。杨梅花的汉子栓子更是边跑边嚎“梅花，梅花。”
李根儿先被拉起，满脸血糊刺啦的，大口喘着粗气，好像溺水获救一样，呼吸着和生命一样珍贵的空气。
杨梅花只是吓晕了。月生狠劲儿掐着她那薄嘴唇上面的人中。近距离一看，感觉杨梅花的鼻子长得挺巧，不大不小刚好。“怎么能有这样的心思”，月生暗骂一句“羞先人哩”。其实，月生也不必骂自己，因为从这一天起，很多人觉得杨梅花也不难看。
月生大声唤叫着，声音里夹杂着拍击女人面庞的啪啪声。连拍带掐一顿忙活，只听见嘤咛一声，杨梅花醒了。然后，哇的一声哭了。众人都笑了。他们口里说“怂样”，笑话梅花的胆儿小，心里还是挺佩服她的。后来知道杨梅花梦见李根儿出事就真出事的时候，大家迷信地认为杨梅花就是可以预知吉凶的神婆。
这边几个人挛捂着杨梅花的时候，三娃就麻利地套好马车。众人你扶他抬地把李根儿弄上车。看着马车沿着初夏的乡村土路奔向公社卫生院，大家叹口气三三两两各回各家。一晚上，整个村子都在议论李根儿，都在担心他会不会有事儿。第二天，三娃又把李根儿拉了回来。下车时，三娃只能背着他，因为他的左腿打了石膏上了两块夹板——骨折了。
看着李根儿的可怜样，大家都埋怨：骨折了就在医院躺几天再回来嘛。李根儿笑笑：医院里要花钱哩嘛，这是明病，回来慢慢养。其实，还有个更重要的非回不可的理由：他怕自己长时间不回来，修路队会散摊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