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和批评
自律使人学习,早起第四百六十六天
艺术和批评是节选自列维纳斯的“现实及其阴影”,发于《法兰西思想评论·2017年(春)》,高宣扬主编,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
人们普遍承认这一教条:艺术的作用在于表达,艺术的表达则基于一种认识(connaissance)。艺术家在诉说:无论他是画家,还是音乐家。他诉说不可诉说之物。艺术作品延展并超越普通感知。普通感知轻视和错失之物,艺术作品由于其与形而上直觉相吻合,却能在它们不可化约的本质中把捉它们。日常语言褪去之处,诗歌或绘画开始诉说。所以,艺术作品比现实[1]更真实,它证明了艺术想象力的高贵,艺术想象力把自己树立为对绝对之物的知识(savoir)。虽然现实主义被贬损为一种美学陈规,但它依旧保留着它所有的威望。事实上,它只有以一种更高的现实主义之名才能被否定。超现实主义是个最高级。
批评也履行这一教条。它带着科学的全部严谨性进入艺术家的游戏之中。它穿过作品,研究心理、性格、环境和风景。就好像在美学事件中,对象(或译客体)是由艺术视角(vision)的显微镜或望远镜暴露给探究者的好奇心。但是在难解的艺术旁边,批评似乎趋向于变成一种寄生(或译多余)的存在。观念性的的理解方式不能接近的现实深度成为它的猎物。又或者,批评用它自己取代了艺术。阐释马拉美难道不是为了背叛他吗?忠诚地解读他的作品难道不是为了消除它吗?将他晦涩的所说解释清楚就是要揭露他晦涩的句子里的空无。
批评是文学生活的一种特殊职能,专家和职业式的批评,当它以专栏的形式在报纸、期刊和书籍上出现时,诚然很可能被看做是可疑和无意义的。但它却在听众、观众和读者的精神诉求中所来有自;批评作为一种公共的行为模式而存在。不满足于沉浸在美学愉悦中,公众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诉说的需要。事实是当艺术家拒绝在作品自身之外再对作品说点什么的时候,还应该有某些东西让公众去说——事实是人们不可能在沉默中思索——这证明了批评家的正当性。可以把批评家定义为当一切已经被说出之时还要去说些什么的人,他能够在作品之外就作品再说些什么。
人们于是有权询问艺术家是否真的知道并诉说了些什么。当然,他在序言或宣言中做这件事;然而这样他自己就成了公众的一员。如果艺术原本就既不是语言,也不是认识——如果它这样一来就位居于与真理一起扩展的“在世存在”之外——批评就将恢复其名誉。它代表了可理解性(intelligence 或译智性)的介入,这种介入对于将非人性(l’inhumanité)和艺术的倒错并入人类生活和精神是必要的。
也许在文学中领会美学现象的趋势——在其中,言语(parole)为艺术家提供材料(matière )——通过艺术解释了认识的当代教条。我们并不是一直都留意到言语在文学中经历的转换。艺术-言语(或译艺术作为言语),艺术-认识(或译艺术作为认识),带来了介入艺术的问题,这一问题又与介入文学的问题关联在一起。人们时常低估完成性,艺术产品不可拭除的封印,通过它艺术作品得以逗留在其本质上的分离之中;在那一至高的时刻:画笔画出最后一划,也再没有词语被加到文本上或从其中删除,因为它,每件艺术作品都是经典的。这种完成性与那一为语言、自然与工业之工作划出界线的单纯打断不同。我们可能依然会询问我们应不应该从工艺作品本身,从所有人类工作中,例如商业和外交的工作中,辨认出一种艺术元素,这一艺术元素除了与其目的完美的相适之外,还见证了与外在于事物进程的未知宿命的契合,这把它定位于世界之外,就像那废墟之永远不会流逝的过去,就像不可把捉的异域(感)的陌生性。艺术家停下,因为作品拒绝接受更多东西,它看上去已经饱和了。尽管有那些打断的缘由——无论社会的,还是物质的——作品还是完成了。它不使自身成为一个对话的开头。
这种完成性不必然证明一种为艺术而艺术的学院派美学。形式规则,当它将艺术定位于现实之上,并且认识不到他的主人时是错误的;当它使艺术家从他作为人的义务中解放,并且固守他那自命不凡又浅薄的高贵之时,它也是不道德的。但是一件作品如果不拥有它完成性的形式结构,如果它没有至少以这样的方式脱离的话,就将不属于艺术。我们必须认识到这种脱离的价值,尤其是其意义。是否只有越出(au-delà在那边)[2]才意味着与世界分离?这一越出朝向柏拉图式的理念区域和掌控着世界的永恒?不能够谈论一种在这边(en deçà未及)的脱离吗?不能够谈论一种在时间的这边,在其“裂缝”中的运动所带来的时间的中断吗?
去越出就是要去与理念交流,就是要去认知(comprendre )。艺术的功能不正是由不认知构成的?晦暗不正是提供了它的元素本身和自成一格(sui generis)的完成,而外在于辩证法和理念的生命?于是可以说艺术家正是认识并表达了真实的晦暗本身?但这又引向了一个更普遍的问题,整个关于艺术的讨论被附属于这一问题:存在的非真理(non-vérité)是由什么构成的?它是不是一直在与真理的对比中被定义为一种认知的残余物?与晦暗的交易,作为一个完全独立的存在论(或译本体论)事件,不正是描述了不可简化为认识的范畴?我们想要展示这一艺术中的事件。艺术并不认识现实中的一种特殊类型——它切断了认识。它正是晦暗化的事件本身,一种黑夜的降临,一种阴影的侵蚀。神学术语可以允许我们界定——尽管依旧较为粗泛——我们的理念与流行的观念之间的区别:艺术不属于启示的秩序。它也不属于创造的秩序,创造的运动正好遵循相反的方向。
注释:
[1]本文将“La réalité”翻译成“现实”,主要是考虑到本文谈论的对象主要指向的是文学,且文中接下来即将提到的“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等文学或艺术史概念早已成为了约定俗成的翻译,同时,“现实”本身也可以包含“真实”“实在”等意。但基于列维纳斯本人的哲学关怀,文中的“Laréalité”有时候理解为“真实性”或“实在”等要更易于理解一些。本文的翻译根据法文本EmmanuelLévinas. “La Réalitéet Son Ombre,” Les imprévus de l’histoire.Fata Morgana, 1994, pp.107-127. 同时参照了英译本Sean Hand.ed.”Reality andIts Shadow,” (Trans. Alphonso Lingis) The Levinas reader, BasilBlackwell, 1989, pp.129-143. 这篇文章最早在1948年发表于存在主义杂志《现代》(LesTemps Modernes,38 ( 1948), 771-89),在发表之初,《现代》编辑部就在刊物的序言中用一种萨特式思想,表达了对列维纳斯之观点的反对。本文所有注释为译者所加。
[2] au-delà是列维纳斯最为倚重的表达之一,其代表作Autrement qu’être ou au-delà de l’essence就使用了这一介词词组“au-delà de”,这一词组的意思是“在……之外(另一边)”,为了表示其暗含的某种运动的含义,笔者这里又将其译为“越出”,以与已经相对固定的“超越”(transcendance)这一翻译相区别。列维纳斯这里的au-delà与下文马上会提到的endeçà有一种对比关系,“endeçà de”作为另一个介词词组,表示的意思是“在……的这边”,或“未达到,未超出”,我们将其翻译为“在这边”“这边”,但它同时也暗含一种与“越出”相对的“未及”之意。
2019年7月8日
我是有点逗的正经人
时而神经,时而正经,就是个不服输的人!
一名终身学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