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

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roubles

第03章

相聚何其短

连载01

徐永道与颜宝惠订婚宴当天傍晚，林浩恩一个人在外滩漫步徘徊，心情十分低落。尽管他知道颜宝惠是徐永道的未婚妻，可是当亲临他们的订婚宴，难以名状的纠结和失落还是攫住了他。

他感觉自己身处的世界由五彩温馨变成一片漆黑冰冷，圣诞节的热闹气氛无法温暖他凉透的心。

在上午的订婚宴上，他说要出去是到银行取美金。当他问柜台女职员，附近哪里能买到红包信封，女职员问：“先生要几个红包？”

“一个。”他说。

“先生，你运气极好，我买红包准备参加生日派对送给侄子，今天圣诞节，店家买一送一，正好多一个给你。”女职员说着，把一个漂亮红包递给他。

“谢谢。我收下了。”他说。心想：“我运气极好？我正赶上暗恋的女子与我的朋友订婚，还要送给红包给他们。”

他从银行取一百美元，要一张新钞，放入红包。出了银行，他走到外滩和平女神铜像前，抬头望着高高耸立的石碑上端庄美丽的和平女神身披羽翼，优雅玉立，背对黄浦江，面对外滩马路川流不息来上海淘金的世界各地人，她的头谦卑低下，左手慈爱地牵着战争孤儿，右手温柔伸向失去孩子的母亲。他还记得十二年前，和平女神像揭幕式那天，他和同学一起来参加这座纪念从上海回欧洲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阵亡将士的和平女神雕像揭幕式，很多人从世界各地来观礼，本地中国人也簇拥而至，造成通往爱多亚路东段黄浦江畔的交通堵塞。他此刻感觉揭幕式上牧师祈求和平的祷告，还回响在铜像四周。

“这世界有永久和平吗?”他走上台阶，在和平女神的脚前自问。

“地上如果有永久和平，徐永道就不必做轰炸机教官，我也不必造轰炸机和战斗机。眼下，造和平女神像的欧洲各国，正在造轰炸机和战斗机，要打第二次世界大战吗？”想到战争，他感到莫名的恐惧和颤栗。

“第一次世界大战在欧洲打，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会在哪里呢？在脚下这块矗立和平女神像的地方吗？会在中国吗？”他想着这可怕的问题，暂时忘却目睹宝惠订婚带给他的苦楚。

订婚宴次日上午，颜宝惠要乘沪杭线火车，赶回杭州广爱医院，值当晚的夜班。徐永道把她送到上海北站。

火车开动前，徐永道对趴在窗口的颜宝惠说：“办完公事，我就回笕桥，一定找个机会去杭州看你。”

颜宝惠看着站台上目送她的徐永道渐渐消失在远方。

昨天，她和他正式订婚。在她心里，他就是她的丈夫，她会顺服他，如同顺服主，并且敬重他，圣经就是这么要求妻子的。她渴望和他牵手走完天路历程。

徐永道在站台上，看着她随火车远去，看不见火车时才离开。他准备再次去虹口察验日军目标，后天回笕桥中央航校。

他刚走出火车站，就听到报童吆喝：“看报，看报，蒋委员长飞抵南京！看报，看报，蒋委员长飞抵南京！”

他买份《中央日报》，几秒读完张学良和杨虎城兵谏西安经几方斡旋得到和平解决的头版消息。

他思绪翻腾，一动不动，仰望天空许久。

张、杨西安兵谏两周来，徐永道心情沉重。张、杨的部队从瓦窑堡和延安地区撤出，共产党红军进驻之后，中国局势更加复杂，首都南京已戒严。他得知民国成立后的杭州首任市长，正当壮年的邵元冲，也是在兵谏中被乱枪打死的几十位牺牲者之一，感到悲愤难忍，深为强敌入侵的紧迫时刻，中国人还在自相残杀而痛心。从去年毕业驻扎洛阳机场的中央航校毕业生得知，洛阳轰炸机编队已做好随时炸西安的准备。

徐永道不希望兵谏事态演变到非轰炸西安不可的地步，他想，假如蒋中正校长被炸死，不知中国将陷入怎样的混乱。

张、杨兵谏是他刻意避免和宝惠谈的话题。

两周前，十二月十二日，兵谏发生时，他有过一丝犹豫，想把订婚宴推后，等兵谏之事尘埃落定再办，但又怕那样做会让宝惠不安。现在，得知蒋中正校长脱险，令他感到踏实。

然而，又令他焦虑的是他预感这次兵谏会促使中日全面大战快速进入倒计时阶段，会提早对日全面开战。他深知，笕桥中央航校自成立之日，就在预备对日开战这一刻。从现在，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开始，真的进入对日战争倒计时了。

他边往外滩走，边对自己说：“徐永道，准备和日军拼吧！”

这两天，他徒步考察虹口，勘察这块地上有多少日军经年累月布下的海空防区、营地、据点、仓库和设施，还有日本商号和机构。经过日本领事馆时，他看到不远处黄浦江里，游弋着日本海军那艘四年前一二八事变中布防到黄浦江苏州河口的出云号装甲巡洋舰。不久前，他带两位学员来虹口侦察，提前离开上海，就是因出云号日本水兵被暗杀，导致虹口戒严。他带学员研究过出云号的资料，这艘吨位近万的巡洋舰的大炮配置，成为对中国守军的最大威胁，也是训练航校学员轰炸的重点目标。

出云号的独特外观，早已印在他的心板，那矗立在两个桅杆之间的三根圆柱形烟囱，很像“山”字，他打算回航校后带学员在钱塘江沿岸以出云号外观特征绘制的地面模型做飞行轰炸训练。

上海滩码头被日本商人控制的部分是设施最好、最坚固、最有战略价值的汇山码头。通往世界各地和日本的远洋邮轮,都在汇山码头靠岸。煤炭、燃料、生活用品等物资，也在此装卸。

从徐永道掌握的情报看，汇山码头仓库贮存大量枪炮弹药，是日军军火装卸基地。四年前，日本海军特别陆战队就是从汇山码头登陆上海滩，向中国守军开战。

淞沪一旦再次开战，汇山码头必成为日军与守军争夺的目标。徐永道来到汇山码头时，见乘客陆续沿着倾斜的舷梯从日本邮轮长崎丸走下来。码头拥挤不堪，上海话、江浙方言、日语、英语、法语等多国语言混杂。铁栅栏门外，挤满脚夫、黄包车夫和接船的人。

徐永道发现，有十几个穿艳丽和服的女人，正迈着小碎步，鱼贯走下船。这使他猛然想起，上次在越秀茶居与老同学，就是宝惠的姐夫江承恩喝茶时，从窗外望见的那座三层红砖楼房里进进出出穿和服的女郎和日本海军军官。

他正思忖着，一个熟悉的面孔进入视线。跟在十几个和服女郎后面，有位年轻男子很像他的中学同学何问天，好多年没联系，只听说他震旦大学经济科毕业考取官费留学，到日本早稻田大学深造。

还没等他决定，是否该与这人相认，这人对着他使劲挥动右手臂，喊着“徐永道，徐永道”，快步走过舷梯。

徐永道只好迎上前去，他左手拿着纸，右手从何问天手里接过手提箱，觉得箱子很重，就说：“何问天，好久不见，你从日本带什么好东西，箱子这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