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起生命的手刹
不一样的雨天
弯弯曲曲的山道上，一辆客车晃晃悠悠蜿蜒前行。车载录音机里放着八十年代的歌曲，时断时续，依稀听到几句歌词：
一路上有你，苦一点也愿意……
这条路线，邓叔已经跑了十五个年头，哪里弯道多，哪里有落石，他记得比自家养了多少只鸡都清楚。周一本该休息，小李媳妇要生了，临时换班，跑去医院候命去了。没人接替，邓叔便拍着胸脯应承了。
院子里种着一棵大梨树，花儿谢得差不多了，已经开始结出一个个小果子。果尖上带着花朵留下的絮毛，像初生婴儿刚刚冒出的头发。树下搭了一张石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半闭着眼睛，落着鞋底，颤巍巍的双手爬满了皱纹，一针一线，动作缓慢，却非常娴熟。
脚底下，一只大黄狗懒洋洋的晒着太阳。一声咳嗽，拿着烟袋的老大爷拄着拐杖出来，扔出一根骨头。大黄欢快的叼着跑走了。
远处天空乌云密布，突然间狂风大作，梨树抖落一身白色花瓣。老太太缓缓起身，一边招呼老大爷，一边收拾起挂在院子里的衣服。几件大人衣服，几件花布小衫。
一套洗得发黄的卡其布制服，胸口处印着方向盘一样的标志。
小雨终于下了起来，淅淅沥沥，像刚刚挣脱怀抱的外孙女儿，俏皮可爱。有两周没有见到她了，这个时间，一定在跟老师捣蛋吧。邓叔一边想着，一边打开雨刮器。挡风玻璃下，大头娃娃的小玩偶眨巴着大眼睛，摇头晃脑打着招呼。
要上坡了，邓叔换到四档，车速慢了下来。
后视镜里，车厢里的人东倒西歪，随着车身摇摇摆摆，像玩偶一样。大部分人都闭着眼睛，应该是睡着了吧。早上七点出发，他们都要早起赶来，现在睡一会儿，待会儿才有精神好好玩吧。不过，还是有几个人醒着。
第一排坐着一对老夫妇，大爷头发略微有些泛白，大娘靠在他肩膀上睡得正香，看不出模样。大爷坐直身子，扶了扶大娘的头，让她靠的更舒服一点。手里好像是一本地图册，不过上面却标注了很多①，②，③，后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什么“第一次相识”，“蜜月旅行”等等。
不知想起什么，大爷脸上露出富足的笑容，忍不住低头吻了一下大娘。这一幕恰好被邓叔看在眼里。
这两位老人家刚刚退休，于是有了“重走爱情路”的计划。说要趁着身体好，多去几个地方，第一站就选择了这趟车的目的地。因为带的行李多，上车时耽误了一会儿，后面的小伙子一个劲儿催促。上车后还非要坐在第一排，大娘晕车，也想坐第一排，几个人还吵了起来。
他们却不知道，车厢里越往后坐越安全。还是邓叔有办法，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小伙子就把第一排让给老两口了，自己跑去后面玩手机。一路上拍个不停，真是个摄影爱好家啊。马上进到山里，信号就没了，看你还怎么玩？
一路上有你，累一点也愿意……
磁带播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雨下得密了起来，雨刮开到最大，车窗还是很快被雨水模糊。邓叔打开雾灯，挂到三挡，缓缓向前移动，前边不远就是连续转弯。路边时不时会出现小心落石的路牌。这段路最难走，绕过去就是下坡，剩下的路都非常平坦。邓叔转了转脖子，将左侧车窗开了一条缝儿，有雨水洒了进来，带着泥土的味道。
车厢里，传来有人打鼾的声音，一高一低，高的时候，好像打雷。六月天里，偶尔是会打雷的。
“哐，呼噜噜……”一道闪电，划过长空，远方传来一声惊雷。院子里的梨树浑身一颤，掉落最后的几片花瓣。雨水已经高得没过了树根，汇成涓涓细流向四面八方流去。
屋檐下，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佝偻着腰，眯缝着眼睛望向打雷的方向。屋里传来几声咳嗽声，一缕淡蓝色的烟，从门里飘出，缓缓上升，夹着雨水，消失在不远的空中。
“阿……阿，阿嚏……”邓叔痛痛快快的打出一个喷嚏，谁又在想我了？“轰隆隆”又是一声，不知是外面的雷声，还是车厢里的呼噜声。挡风玻璃上已经蒙上了一层薄雾，邓叔伸出手，擦干方向盘前面的一大片区域，视野开阔了不少。
最后一个大坡，翻过去就好了，加油，还有5米、3米。邓叔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突然，一道刺眼的灯光从后方射来，伴着几声急促的滴滴声。算了，上坡路滑，让它先走。邓叔往右打了一把方向盘，靠近山壁。
一道黑影，打着远光呼啸而去，溅起满地的水花。客车似乎动了一下，山壁上滑落的小石子，砸得车身砰砰作响。邓叔擦干飞落在手臂的雨水，打正方向，脚下发力，加速爬坡。
“哐当”一声巨响，一朵乌云掉落下来，以极快的速度压下来。邓叔眼前一黑，脚下下意识的踩了一脚刹车。乌云余势未减，狠狠拍在挡风玻璃上……
黑暗，无尽的黑暗。呼喊，无穷的呼喊。好像小时候掉进的菜窖，只有黑暗，无尽的黑暗，还有呼喊，母亲的呼喊。为何如此遥远，却好像就在近前？
尖叫声、惨叫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是谁在尖叫？脚怎么动不了？右手，右手怎么不见了？
“吱……”一声尖叫，车身巨震之后猛然停住。玻璃碎片夹杂着鲜血铺面而来，第一排的老大爷快速转身，左臂护住大娘。后脑勺一阵剧痛，后背如万箭穿心。
尖叫声、惨叫声，越来越响。大娘早已醒来，却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目瞪口呆，怔怔望着前边，手里指着什么。
车头已经塌陷了进来，一块圆圆的石头硬生生落在挡风玻璃上。驾驶座整个被压到接近地面，只露出卡其色布料。一只血肉模糊的手，牢牢的握在手刹上。
旁边，沾满鲜血的大头娃娃木偶，眨巴着剩下的半只大眼睛，晃动着脑袋。
“轰隆……”又是一阵惊雷。屋檐下，老太太身体一晃，手中的鞋底“啪”的一声掉在地上。雨水仿佛抓住了漏网的小鱼，疯狂浇灌，拼命洗刷……
“轰隆……”惊雷响起时，车厢里的人纷纷钻出车门。那个爱拍照的小伙子数了数，“一、二、三……十四，大家都在，只是……”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望向手刹上的那堆血肉。
不知何时，雨突然停了。山壁上一块不大的石头滑落，经过客车，继续往下滚去。过了很久，才听到“砰”的一声，应当是石头与地面接触的声音。
众人脸色顿时大变，白的像是葬礼上的孝布。有人尖叫了一声，“啊”……有人开始嚎啕大哭了起来。哭声穿过山野，回荡在盘旋的山路上。过了这个大坡，剩下的路就好走了。
一道彩虹划过天际，在天边搭起了美丽的弧形桥梁。云彩飞过，轻轻碰了碰彩虹，却又转身离去，远方一定有人在等她吧。
“快看，彩虹……”医院的过道上，几个白大褂匆匆跑到窗前，指着天边叫了起来。小李站起身，看了看那道美丽的弧线，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因为走得急，穿着工服就来了，胸口处，一个方向盘标志分外醒目。
“哇……哇……”两声响亮的啼哭打破寂静，在雨后初晴的上午分外清晰。穿粉色制服的小姑娘轻轻走到小李面前，怀里的初生儿使劲睁着小眼睛，却怎么使劲都眨巴不起来。
小李看看婴儿，嘴角微微上扬，抬头望向远方的彩虹。
谢谢你，邓叔，是你让我赶上了生命中最难忘的时刻。
一路上有你，苦一点也愿意，就算是为了分离与我相遇……
不知谁的手机响了起来，铃声竟是这首张学友的《一路上有你》。
ps.根据真实新闻事件改编，增加部分细节。愿好人一路走好，愿生者懂得珍惜！
《人民日报》客户端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