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外星人
贾立方为了保护贾立方而杀死了贾立方。
贾立方这个大傻子,在搜查队员到门口的时候,他竟然还在流着口水睡觉。屋内十分温暖,躺在地上的人舒服得直打鼾,任谁看见,都会觉得他正在做什么美梦。不过这个梦想来是没投到什么好胎,因为还没等他握住短裙女孩子的手,就被门口山一样响的砸门声给轰醒了。
谁?是他妈谁?我的红裙子,我的小嫩手啊,我眼巴巴忙前忙后追人家的小三年啊。这就像Boss剩下最后一滴血的时候被队友给一刀攮了,搁谁谁不生气。
真是夭寿。
贾立方摸了一把流到下巴上的口涎,从水泥地上弹起来,快速到门口看了一眼外面,这次来的人看起来人模狗样的,穿这种黑西装的肯定不是队友,得火速闪人。
贾立方从窗户跳出去的时候,上身只穿了一个白背心,因为起来得急,连眼屎都还糊在眼睛上,用手背一抹简直红成了兔子眼睛。楼后边晨练的大爷们看见他,还善意地跟他问好,他踏拉着破鞋跑着,也一样地回了。他不知道的是,大爷们看他一个人衣衫不整地往外跑,都以为这又是一个被老婆打出来的失意青年,所以打心眼儿里可怜他。
按实话讲,现在的贾立方确实不算一个可怜人。
14岁进军校,16岁因为和女教官谈恋爱被开除,17岁往学校食堂里扔炸弹,18岁被从家里放出来,后脚就被扔进了秘密特训部,掐指一算到今天,他过这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也有十年了。
贾立方小的时候总是想,他一定是趁天黑被扔在他们家门口的。
但这并不耽误人家茁壮成长,在秘密特训部里,他学会了眯着眼跑5公里,把军用吉普开成碰碰车,他射击比赛年年第一,解决目标从未失手,杀过的人总有什么奇怪的名字:长长脚的打火机、圆形三角杀手、甜到齁的白日梦……名字并不影响他做任务的速度,那天他到白日梦的家里,那个家伙真的还在做白日梦,结果被他用一把短刀抹了脖子,有什么办法呢,这毕竟是交到他手里的任务。用他自己的话说,放到武侠小说里,这叫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如果你现在问我,为什么他会被逼得在清晨5点钟的马路上狂奔,这就要说到他在昨天接的那个任务,那是贾立方不再尿床以后干砸的唯一一件事,嗯,如果不算那次神经毒素导致的大小便失禁的话。
于是,时光的大幕就此拉开——
“立方,你见过外星人么。”红脸在拿到箱子的时候问他。
“你见过?”立方嘴里叼着微型照明,还在实验室里可着眼四处打量,没那么多功夫理他。
“那箱子上为什么这么写,这群白胡子老教授闲得蛋疼?”
“你管他耍不耍我们,拿到箱子回去和老大一交差,不就没我们的事了,管那么多。”正说着,贾立方忽然看着了那列泡在瓶子罐子里的婴尸,心里一阵阵地犯恶心。
从胚胎到成型,一列玻璃瓶从小到大整齐地摆着,长大一点的,有了人型的,甚至有一个像是两三岁的婴儿,皮肤被福尔马林泡得灰白,眼睛还睁着。他总感觉,那些罐子周围的空气都是凉的。
“你说我们小时候,是不是也长成这样。”立方停下来,使劲儿盯着一个瓶子,魂儿好像都被它吸进去了。
“你疯啦!你是从你妈肚子里生出来的,这事儿还用我告诉你?”红脸看立方神经兮兮地盯着坛子,怕他晚上一高兴抱一个回去。
“我是觉得这些孩子可怜,看着他们总觉得有那么点的熟悉。你说这些孩子被做成这样的时候,是活的还是死的?”
“当然是死的,你他妈疯了吧,别吓唬你爷爷,等任务完了请你喝酒压惊。” 尽管是组织里最手最黑的人,红脸的后背还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想把立方赶紧推走。
“行啦,别看啦,走了走了。”
那天晚上,贾立方和红脸顺利地把箱子交到了老大手上,那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放了他们一周假,特许这两个被组织买断的年轻人去浪迹天涯,“一周之后要准时回来。”老大笑眯眯地对着他俩说。
只有背书包的小学生才会真把这笑容当成善意,贾立方从前在这上吃尽了亏,谁能想到,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人竟然随身戴着十字架?他马上双脚立正,毫不敢含糊地大声答到:“是,老大!”
老大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先回家了,红脸却被留下,说是有事交代。贾立方拍拍屁股就跑了,红脸有额外任务他一点都不眼红,爱干吗就干吗,只要不是来杀自己的,其余一概不管。
贾立方做梦也想不到,再见红脸的时候,他竟然在门外拿枪抵着他。他刚回家带上门,就听见了敲门声,红脸是他的搭档,所以他没有像以前那样警觉。他们的住处都是保密的,只有局里的人才知道,所谓的“比金丝雀的笼子还安全”,那要是鸟主人想杀他呢?他用还没完全浆糊了的脑子前后一想,就明白了,局里这是要整死他。可是为啥呢?
“哥们儿,你这是……”
“别多说话,你听着,我的时间不多,他们马上就到,现在给我一下,然后赶紧跑吧,越远越好,我只知道这么多了。”
贾立方的脑子还没想清楚,左手倒是先出动了,一拳挥向红脸的左眼,然后跳出阳台跑了。
跑到路上的时候,他才发现身上少了点东西,手到腰口一摸,才发现少了枪。
“妈的红脸,亏我把你当兄弟!”
他只好连夜跑进离这里最近的一个居民区,找了处空房子先落脚,他现在要枪没枪要人没人,跑到大街上就是送死。
贾立方找了个二楼的毛坯房,这样跑的时候还顺腿,他这几天跳阳台跳得腿肚子生疼,一屁股就在水泥地面上坐下了。
地上还散着装修工人留下的啤酒罐和花生,贾立方伸手晃了晃罐子,发现还有半口酒,也不管上面有没有浮土,仰头就咕咚一声咽了下去,他这命吧,跑了大半天连口水都没喝上。
他靠着墙面,看着天上发出瓦白月光的大月亮,对于被局里下任务追杀的事想了又想,左右之间好像什么都明白一点,又好像什么都不懂,脑子却突然闪出之前看到的那一列婴尸,他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也像被泡在那瓶混乎乎的黄水儿里,上下漂浮着触不到边际。
就这么一觉竟然到了天亮,再下来,就是开头我们说过的事了。
也就是说,这时候,暗骂自己撞太岁的贾立方还在路上夺命狂奔着,而且下一秒钟,也许两秒吧,他就要被捕了。
“这是为什么呀兄弟,喂喂,不用蒙头吧……”
是的,那个黑袋子下面罩着的就是贾立方本人。
再过半个小时,他就会见到这次事件的策划者和发起者——老大,就是那个金丝眼镜,这个人我们之前说过了,那是一个面似观音、心如蛇蝎的人呐,那个人……
算了,我们还是说贾立方。
“不说点什么?”
“有什么好说。”
“爽快,像我。”老大从桌子后面走到了贾立方的凳子前,“我们接你回来,是想请你配合,听个故事。”
他们12个小时的绝命追踪就是为了讲一个故事,贾立方被这话刺激得毫无脾气,心服口服。
贾立方站起来就要往外走,因为动作太大,裤子差点挂椅子上。
“如果你现在从这儿走出去,以后一定会哭着来找我。”
为了你的这份笃定,老子今天还就留下了,反正出去也会被抓回来。他又一屁股坐回了椅子。
“你不是你爸妈的亲生的。”我知道,亲生的能被送到你这个老变态手里来么,贾立方心里想。
“如果非说你有一个父亲的话,那么我才是,你是我的亲生儿子。”又来了又来了,老大疯得不清,你怎么不说我是你的亲生孙子,贾立方的心里枪声缭绕。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在胡说,对吗?”对对对,快把我放了吧,您老人家以后还能多添个儿媳妇。
“20年前,你4岁的时候,有一天突然有了记忆,你吓了一跳,对吗?”这有什么稀奇,在小孩子里很平常。
“那时候你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忽然听见父母在吵架,你从门缝里偷看他们,发现你妈妈正趴在床上哭,对不对?”这个玩笑开大了。
“那次吵架是因为你父亲想再要一个孩子,而你妈妈不愿意,是吗?”
“你偷看了我的催眠测试?”
“我更熟悉你的体检报告。那种东西我没有必要看,而且你也受过专业的抗催眠训练,不是吗?”
贾立方没出声。
“孩子,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毕竟我才是你真正的父亲。你老家的后院里有颗大榕树,那树你还记得吧?你小的时候,我曾经抱你在那下面晒过太阳,当时你只有这么一点大,”老大用手上下比划着。
贾立方的眼睛死盯着那个他的手,好像从手里真能跑出来一个婴儿。
“那又怎么样,我不管你用什么卑鄙方法知道的这些,我虽然是你的下属,但我不是来供你消遣的!”
说到消遣,哎,其实我们不过都是命运的玩具罢了。看似四处飘摇,自由无比,实则都被绑在一条长线上,逃不出既定的轨迹。
老大把他的外套脱下,衬衫的扣子解到第二颗,把脸凑到了立方的眼前,和他只隔一个拳头的距离。
贾立方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人在按了几下脖子上戴着的黑色十字架以后,变成了他熟悉的样子。
那个人的高鼻梁、上挑的凤眼、眉毛的形状、嘴、睫毛、颧骨、鼻子……全都和一个人如此相似,贾立方甚至觉得,他认识那个人脸上的每一根汗毛,因为他们组合起来,就像是另一个自己,一个年老一些的,眼角有了细褶的自己。
黑色十字架,竟然是视觉干扰仪。
此时,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逼得他不敢呼吸。
“为什么呢?”
老大没有回答他,只是微笑着走回到桌子上,往枪了装了一颗子弹。
“你不需要知道了,最起码现在是。”
手枪顶在贾立方的头上,一分没停就射出了子弹。
一幕人声话剧的大幕就此阖上,到此结束,说到这儿,我不禁要为这结局拍手叫好。
如果真是这样多好啊。
可是我分明看见,20年前的我干净利落地抢过了手枪,一枪打爆了老大的头。因为那时的我不可能相信他,正如现在的你不可能相信我一样。
“这就是你要给我讲的故事?”听到我这么长时间旁若无人的回忆,你已经在椅子上坐得不耐烦了。
我转动椅子,面向桌子前面的你,我边往枪里装子弹边对你说,如果老大那天真的杀了我,今天我也不用再面对你了。你不用坐在这儿,也不用耐着性子听这个故事。你也这么希望吧,年轻人?
你果然在用讽刺的眼神看着我。你在想,这和你能有什么关系?孩子,这跟你太有关系了。
因为……
如果我不是贾立方,你不是贾立方,他也不是,我们都不是贾立方该有多好啊。
可我们偏偏都是。即使再不愿意,我们的身上都留着一样的血,肩上扛着同一个名字。
是我奢望了。人呐,总是痴心妄想。
“我说的可能太复杂了,对吧?”我一直看着你,盯着你脸上那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我不自觉地笑起来,人在看见一张酷似自己的脸时,总是忍不住会微笑的,就像瞬间看到了血脉的延续,看到重焕新生的古老生命,看见春天又到来,家乡的河上又刮过第一阵风。
我轻巧地把子弹上了膛了,继续说。
20年前,如果我真的听懂了这个故事,我不会抢那支枪,他也就不会死。当然,如果这样,后来的你也不会出生,不会被送去军校,再送到组织,过我们一代代过惯的一生,演我们已经演腻的故事。
第一代贾立方,也就是老大,算起来你得叫他爷爷,他在24岁的时候接到组织的秘密任务,去找一个标号外星人的保险箱。你可能觉得这和我们的故事都一样,那你听我再继续说。
等把箱子送回去,他也被放了假。回到家之后,敲门的也是他的搭档,不过那个人趁机把他打晕后,送到了局里。那管标着外星人的试剂就这样被注射进了他的身体,那是抗战时期日军的细菌实验室留下的,他从此被放到了秘密实验室里单独关押。
如果你问他为什么这么倒霉,那我想也只能怨他爹妈,真的。
谁让他是p型血,这种血型比熊猫血还少,当时在全中国都找不出第二例。根据细菌实验记录,“外星人”试剂偏偏只对这种血型有反应。老大没能幸免,那种战争制剂的诱惑力,在当时实在太大了。
后来为了保护这种稀有的血型,局里决定冒险尝试克隆,那么多年的实验只成功了两例,一例是从他身上创造我,另一例就是从我身上创造你。
但是已经晚了,他们应该在动手前克隆的。我的血液里也有了试剂,老大冒险把我养到了24岁时,局里为了避免国际克隆安全组织的追查,准备牺牲我,当时老大在局里的位置已经很高了,但是仍然保护不了我。
老大派红脸去给我报信,并且摸了我的枪,让我尽量先跑一段路,然后再被带回来。这样他就有机会假装不慎,被我抓住破绽,一枪爆头,然后用自己的死来放我一条生路,这是他早就算计好的。
克隆人克隆人,只剩一个了还叫什么克隆人,像20年前一样,他总有办法保护我。
你想问我为什么这么清楚吗,年轻人?
哎,因为啊,我从那天起,正式接手了老大的人生:我看着你在两年后出生,看着你也用了贾立方的名字,看着你向我们的未来一步步走去,看着我们终归要面对的克隆法则,看着我们一个个接受命运的审判。
我们也许真的要永恒地轮回在世上,在这世上,蛇吞吃了自己的尾巴,莫比乌斯圆环升起,我们的生活像古老的咒语一样,周而复始,无法止息。
你不用害怕,年轻人,坐好了,把腰挺直,以后也要把腰挺直。我毕竟不是老大,不能稀里糊涂地死,如果你听懂了这个故事,就会知道,我宁可伤害自己,也不愿伤害你的。
自从老大死的那天,我发现自己真的变成了地球上的外星人,我的一举一动都被观察着,记录着,你也一样。我深刻地知道,自己已经不属于这里,但又不知道该回哪里去。所以今天对我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我把脖子上的十字架摘下来,放在桌子上,那是留给你的。
窗外,7点钟的太阳正在慢腾腾地升起,它的无限光辉永远不会受到任何微小的影响,一如20年前一样,我们活过死过,与一只蚂蚁爬过,是没有任何区别的,在它之下,浮屠刻像也恰如蚁尘。举起手枪时,我突然想到那些实验室的婴儿们,他们也曾经是鲜活的生命,那些生命也许正是未长大的我,他们已经等候我多时了。
在世上的最后一刻,我愿用自己的生命证明:外星人试剂可能真的只是一个历史遗留的幌子,它唯一的作用,就是让人在死后的几秒钟内快速地忆起从前,当往事一页页在眼前展开的时候,它们清晰得让人觉得自己依然是少年,在阳光照着的大路上行走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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