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令之金盆洗手丨夜谈
时值深秋，叶落霜凝，泰山南麓的小径上，两个人正在攀登而上，其中一人看样子不到三十岁，然却华发已生，但是精神饱满，健步如飞；另一个人二十来岁，紧跟在他身后，也是气宇轩昂，英姿勃发。
快到山顶的时候，前边那人停下来说道：“接下来就是泰山最为险要的一段路了，我们停下来歇一歇，然后再走。”
少年闻言止住脚步，靠在石壁上休息，开口问道：“将军，听闻这位意空先生琴棋书画、奇门遁甲样样精通，是个厉害人物，却又隐居在泰山二十年不下山，奇怪的紧，你说他会跟我们下山去平定西戎之乱吗？”
“会的。”将军正坐在一块青石上休息，只是开口说了个词，然后看着远方不再说话。心想虽说意空先生和先父有交情，但是他已经隐居快二十年，家国之情能否打动他还不得而知，不过情势所迫，不管怎样都要请他出山。本来天汉王朝南北方向局势就很紧张，军中将士几乎都没空闲，前些时日父亲骤然去世，西疆战事又起，统领禾令军、平定西戎之乱的重担一下子全压在自己身上，任重道远啊！
他想了一会儿，抬头看着西边天空，晚霞正在褪去光彩，天空一点点暗了下来。平素军中事务繁忙，哪有闲工夫去看落日晚霞，倒是来这一趟泰山，却还能偷得几分闲暇。
少年年看着眼前之人，不到三十，却因为整日操劳而生出了白头发，不由得轻叹一声。
将军扭头看了看他，笑了笑说道：“走吧！”
没走几步，一阵悠扬的琴音传来，回荡空谷，使人心神安宁，疲惫顿消，两个人加快脚步，向上而去。
过了山顶，绕过一片树林，两人在一处雅致的院落前停下，静等一曲终了，将军方才双手抱拳，面向屋中朗声说道：“晚辈锦城韩文约，同朋友杭克明前来拜访意空先生，冒失登门，还望见谅！”
一名和杭克明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快步走来，对二人作揖后说道：“在下聂清远，是意空先生的徒弟，师傅正在备茶，请二位随我来。”
屋内，桌椅板凳、书架茶炉，处处透着风雅之气，意空先生正屈膝坐在茶案旁调治茶具，看他们进来，便起身迎接。
互相见礼之后，几人分宾主落座。韩文约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意空先生：“这是我娘做的玉成香，有清神益心之功效，特意让我带过来，请先生笑纳。”
意空先生点头接过，连连夸赞：“当年我和你爹娘几人行走江湖，这香的作用可大了。有次我们与人争斗后浑身疲惫不堪，你娘拿这香一熏啊，瞬间就觉得精神百倍——小远，点上一支。”
“多谢先生夸赞！”
“这二十年年没见，毛头小子都变成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啦！你爹娘近来怎样？身体可否安康？”
韩文约低头沉声说道：“一个月前，我爹带兵巡行，遭遇了西戎人的埋伏，身中毒箭，不幸过世了，我娘悲伤之下也病倒了，不过调理了些日子，已无大碍。”
“韩兄盖世英雄，名震西南，竟然被西戎人暗算，真是老天无眼呐！”空意先生长叹一声，转身拭泪。
定了定神，意空先生扭过头来：“那么文约这次过来，是所为何事呢？”
“不瞒先生，我此行是想请先生能够出山，助我平定西戎之乱。”
“这……韩将军是我的知己，按说我应该出山相助，只是当年我立下誓言，此生绝不再踏出山门一步，还请文约理解。”空意先生抬手作揖，看向墙上的一幅画。
画中之人是一位美貌女子，仪态非凡，衣着飘逸，宛若天仙。
看着意空先生对着那幅画很长时间也不回神，杭克明有些不耐烦的说道：“现在西疆战事胶着，百姓遭难，先生也是侠义之士，就忍心看百姓受战乱之苦吗？”
“师傅立誓此生不再踏出山门一步，自然不会下山！又不是朝廷无人，为什么非要师傅出面？”聂清远看杭克明态度不好，就顶了回来。
“你！”
杭克明一下子站起来，怒气冲冲的要上前。
“坐下！”
韩文约低喝一声，杭克明瞪了一眼聂清远，气呼呼的坐下，下意识的拿起茶杯，看了看又重重放下，赌气不喝了。
空意先生不再看画，转头对聂清远说道：“小远稍安勿躁！”接着询问韩文约，“你猜一猜，这画中是何人？”
“是尊夫人吧？爹娘曾经讲了了许多先生当年和夫人一起行走江湖的传奇故事给我听，很是仰慕，只可惜后来遭遇变故，夫人去世，先生立誓终生为她守墓，不再出山，所以才金盆洗手，归隐山林。”韩文约看着墙上的画像，唏嘘不已，他本想乘势再劝一劝先生，但是转念一想这事也急不得，便没有开口。
意空先生微微点头，说道：“当年我立下誓言，除了为亡妻守墓之外，还因为有一个心结未解，今日在场各位都不是外人，我就来跟你们说一说吧，”又对着聂清远说道，“有一些你小时候的事情，以前没跟你说过，如今你已长大成人，可以听一听了。”
“二十岁那年冬天我去山东游玩，天降大雪，我却突发奇想想要登泰山看雪后日出。到了山顶，发现早有一人候在那里了，她叫吴杉，也是等在那里看日出的。我很是惊喜，她很是意外，我们两个人一起看了日出，又结伴下山。”
“分别以后，我对她朝思暮想，巧的是后来我们又在太湖边遇上了，才知道原来她也很思念我，我们表白心意，此后一起行走江湖。”
“我喜欢摆弄一些器械，经常给她惊喜。后来有一天晚上，我们在看月亮的时候，杉儿说好想像那些神仙一样可以在天上飞，并且还可以到月亮上看看，我想到一个办法，可以让我们飞上天空，其实也简单，就是制作一个气囊，下边烧火来使气囊鼓气，就可以带人飞上天空。”
“好方法！好方法！”韩文约听了，想到一条破敌妙法，不由得连连叫好，“请问先生那飞行气囊怎么做呢？”
“不要着急，听我慢慢说——后来我做好了皮囊，垫底的架子却被火炉烧着了，我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因为我们夫妻二人一起做热气囊，本来就是一件开心事，只是没想到突遭变故，我再也不能和杉儿一起乘坐热气囊了。”
“有一天晚上，我和杉儿正在忙着往热气囊的架子上装上特制的烧炉，只听到院外传来一阵嘈杂声，一群人正气势汹汹的追赶一对夫妇，那夫妇怀里各自抱着一个婴儿，不断大呼救命，我和杉儿上前与那群人搏斗，赶跑了他们，救下了那对夫妇。”
韩文约静坐聆听，杭克明心想这个倔老头儿以前也是个侠义男儿，心中多了几分敬意，托着下巴认真听着，聂清远更是从未听师傅说过这些话，一边喝茶，一边好奇的听故事。
“救下那对夫妇后，我们发现他们已经身中剧毒，命不久矣，临死之前他们把孩子托付给我们夫妻。那些追杀他们的人是灵蝎帮的人，因为灵蝎帮帮主叶震天相信吃了和他恰好相差六十年的婴儿可以延年益寿，所以让帮众到处搜寻符合条件孩子，就找上了他们，那些帮众必定会去而复来，要我们小心行事。”
“先生，那个灵蝎帮，可是川桂交界之处的灵蝎帮？”韩文约想起之前曾经剿灭的匪帮。
“正是，你知道这个帮派？”
“灵蝎帮为祸西南，这几年更是越发猖狂，不过半年前已被我们禾令军彻底剿灭了，那两个孩子父母的大仇也算报了。”韩文约略带快意。
“也是报了杉儿和那个孩子的仇啊！”意空先生本已无心恩怨，但是听闻大仇得报，也是悲喜交加。
“嗯？”
意空先生摆摆手，继续讲下去。
“第二天，我们安葬了那对夫妇回到住处，灵蝎帮的人就赶了过来，我和杉儿与众人打斗半日，奈何抵不过人多，看那些人越围越多，我们就带着孩子乘热气囊离开，在飞渡峡谷的时候烧炉过热，带着木架子烧了起来，快到悬崖旁边时木架子突然散架，杉儿奋力将我推向崖壁上，自己却带着绑在背上的孩子掉落悬崖。”
“我立即赶往崖下，到地方已是日落时分。木头和气囊散落一地，却并没有看到杉儿和那个孩子，只看到一条血迹蔓延到河边。”
“我沿河寻找，在下游一个地方的岸边又看到了血迹，正要继续寻找，却被身后吹来的一阵冷风吃了一惊。我回头一看，一条巨蟒正快速向我游来，我闪身避过，拔剑划向它的肚皮，没想到里边竟然掉出来一大团东西，我忍着腥臭气上前查看，不禁大惊失色，那正是一个大人和一个婴儿带着血肉的骨骸。”
“当时我万念俱灰，坐在那里守了一夜，翌日我用那条蛇做祭品，火化了大人孩子。没有了杉儿，世上的一切都了无趣味，我本想去找灵蝎帮报了仇就追随杉儿而去，但是想到身边还有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我不能丢下他不管，所以我金盆洗手，隐居于此，决意不再涉足江湖。”
“师傅，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这些事情，我，我......”聂清远第一次听到师傅说这些事情，一时间情绪激动，一杯茶浇在了玉成香上。
“我本希望你永远都不要知道这些事才好，也就免去了很多烦心事，现在把这些说出来，也是让你对过去的事有一些了解，还有一件事你也要知道，那就是你父母早年也是江湖上行侠仗义的英雄，‘聂程无双’的名号可是叫的很响的。”意空先生拿起那跟湿了的玉成香，放在炭炉边，对聂清远说道，“如今师傅不能下山，但是师傅毕生所学，精要你已经掌握，可以下山相助文约击退西戎兵。”
“师傅！”
韩文约长叹一声，说道：“是晚辈冒昧，没想到其中竟还有这样的故事，如果能得到先生高徒的帮助，那也不错，”转头看了看杭克明，却见他在发愣，忽然想到了什么，看看杭克明，又看看聂清远，一拍大腿说道：“哎呀，是了！”
意空大师不解，疑惑的问道：“什么是了？”
“这件事情——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可能会吓到先生的，”韩文约说道，“当年那个悬崖，是否叫做‘碎金崖’？”
意空大师霍然起身，惊讶的看着韩文约，杭克明和小远也跟着起身。
“你怎么知道？那地方确实叫做‘碎金崖’。”
“先生，我就是当年和尊夫人一起摔下山崖的那个孩子，”杭克明说，“我的养父养母以为那是我的亲生母亲，我也一直以为她是我的亲生母亲，没想到她竟然是先生的夫人。”
杭克明走到意空先生身前，跪倒在地，长拜不起。意空先生扶起他，说道：“孩子，快起来，跟我说说，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杭克明站起身，定了定神，开始说起他以前的经历。
当年吴杉带着婴儿落下悬崖之时，因为被崖壁和树枝阻拦，减缓了下坠的力道，也给了吴杉调整姿态的机会，所以当两人坠落到地面之前，那婴儿已经被抱在怀里了，所以虽然吴杉受了致命伤，杭克明却几乎是毫发未伤。
后来，一对老夫妇驾船经过，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便上岸查看，发现了昏迷的吴杉和她紧紧抱在怀里的婴儿，带他们一起离开。
然而吴杉并未支撑下来，途中便离开人世。当时她从昏迷中醒来，一开口就是恳求那对老夫妇救活孩子，话未说完便离开人世，只是她心事未了，眼睛一直睁着。
空意先生听到这里，只觉得头晕目眩，胸口发堵，站立不住，旁边三人急忙扶他坐下。
那对老夫妇将吴杉葬在村外月岭，将那婴儿带回去悉心养护，因为不知道他原来的姓氏，便随了老夫妇的姓，又请人给取了个名字叫做杭克明。时间一天天过去，杭克明逐渐长大，两位老人的身体却越加虚弱，到了杭克明十四岁的时候，两位老人便撒手人寰了。
料理完两位老人的后事，杭克明开始一个人闯荡江湖，机缘巧合之间进入禾令军，后来又跟着韩文约做事，成了他的副官。
几个人听杭克明说完，都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意空先生对众人说：“真是不该，杉儿葬在月岭，我却在此空守十八年，唉，对了，当年我背的是弟弟，这样说克明还是清远的哥哥，你们兄弟历经磨难，今天算是相聚了，值得喝酒庆祝，这茶水再好，也比不过一杯烈酒来的痛快！”
意空先生起身进屋，不一会儿就拿了烧酒大盏出来。双胞胎兄弟在收拾茶案，不小心将之前打湿了的玉成香推到炭盆里边，却发现那香并没有烧起来，很是奇怪，便用火夹夹了出来。
意空先生见那枝香完好无损，很是奇怪，拿在手上仔细查看。
韩文约也看着那支香说道：“真是奇怪，从小到大第一次见到落到炭炉里也不会烧起来的香！”
“烧不起来，烧不起来，烧不起来……”
空意先生放下酒具，拿起那支香仔细端详，口中喃喃有词，突然大声说道：“我得试一试！”然后跑出门外，拿了枝干树枝回来，折下一段玉成香研碎涂在上面，扔进碳火里边。
那干树枝也没有烧起来！
“哈哈哈！孩子们，我找到了隔火物！我终于找到了！哈哈哈哈哈哈！你知道吗，杉儿，我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
逐渐平静下来后，空意先生目光扫过茶具，心念一动，拿了尚未倒掉的茶水，浸泡了一枝全新的香，过了一会儿拿出来，将其研碎涂在干柴上，直接将其丢进炭盆，同样也没有烧起来！
空意先生怅然坐下，看着墙上妻子的画像默不作声，心绪如潮。
杉儿，难道是你在天有灵，特意让这几个年轻人来帮我解开心结，如今泰山我自然不必要留下了，也有心力去帮助禾令军，待我击退西戎兵，就去月岭守护你，不再过问世事。还有啊，那两个孩子都不错，你和聂氏夫妇都可以放心了。
过了一会儿，意空先生转头对韩文约说道：“今晚之事，还要多谢韩将军的拜访，老朽不才，愿意同将军前往西南，平定西戎之乱！”
韩文约来之前想过很多说辞，却几乎都没有派上用场，也不多说什么：“能够得到先生帮助，大破西戎兵指日可待，我在这里先谢过先生了。”
窗外天已微亮，说了一夜，几个人也累了，各自休息一会儿。
等到韩文约他们起来，意空先生早已扎好了热气囊，涂上了隔火之物。临行之前，几个人去祭拜了那名无名女子和那个孩子，换了墓碑，写了悼词，然后乘着热气囊离开了。
刚好赶上日出东方，一轮红日缓缓升起，东方天空一片彤红，映的山中红叶似乎也更加红艳。
途经锦城，韩文约回家一趟，让工坊里的人多运一些玉成香到西南边塞。空意先生师徒二人祭拜了韩老将军，又与韩夫人略叙往事。停留不过一天，几个人又动身西行。
到了地方，意空先生乘坐热气囊四处飞行勘察军情，再结合之前的资料，出了许多妙计，再加上禾令军本来就作战勇猛，几场仗打下来，西戎兵节节败退，主力军死守雅兰城，这城池是当年蜀地守将所修建，城墙坚固，又高又陡，易守难攻，禾令军一时之间倒也攻不进去。
韩文约现在惧怕对方城池险固，他撤回攻城部队，一边围而不攻，另一边加紧训练飞行队。
过了半个月，飞行队训练完成，进攻之前，韩文约先让一些带着火药的热气囊飞入城内轰炸了一通，然后又让飞行队进入城内，打开城门，放大军进入，一举拿下雅兰城，然后乘势追击，西戎兵全线溃退。没过几日，禾令军就收复了之前被占的土地，西戎王向天汉王朝递交国书，愿意称臣进贡，永世修好。
庆功会过后，意空先生与众人一一拜别，独自回到月岭，在夫人的葬身之所附近搭屋建院，住了下来。
“先生此去，真的不再回来了吗？”
“浩渺江湖，已然了无牵挂，不必再回来了。”
世事变幻多烦身，愿作郊野一闲人。
浩渺江湖无牵挂，灵台方寸忘红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