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千帐灯(一)
张意存被那些蓝衣服的打手带走了。
“您会救她出来,对吗,师座?”邱伯昌颤抖的声音把他内心的担忧和恐惧出卖的干干净净。
何效钧也是惊惧的,可他还不至于像邱伯昌那样失态。他转而问汤正,“你早知道会这样……”
汤正眼皮都没抬一下,“我们给过张团长机会。”
何效钧几乎要炸裂了,看起来恨不得把配枪顶在汤正脑门上,“机会?什么机会?这样的机会给你要不要?”
“师座,”汤正把精力集中在何效钧身上的时候颇有些苦口婆心,“我什么时候害过你?几梭子就能解决的问题,张团长偏要搞复杂!唉,这世上的事儿啊,就怕多想!”
“是她想得多吗?”何效钧冷盱着他,“我怎么觉得是我想的太少?”
这下汤正的脸色也变了,“效钧!”
素日汤正的和蔼和亲是挂在脸上的,当他声厉色疾的时候何效钧本能地反思自己是否哪里做错。显然,汤正对他这一怔也是满意的,大度地拍拍何效钧肩膀,“你呀,还是太冲动!”
何效钧愤愤地摆脱他过于亲昵的举动——这让他看起来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我不会让她有事。”
张意存不知道自己在黑暗里待了多久,门开了,一束手电筒强光射进来,她得捂住眼睛才能避免被灼伤。
“想好了吗?”
还是那个人的声音。
张意存点点头。
问题翻来覆去还是那些,答案自然也没有什么出入。
“姓名。”
“张意存。”
“年龄。”
“29岁。”
“职务。”
“xx师xx团团长。”
“哪年从戎?”
“九一八那年。”
“为什么参军?”
为什么?为了一张安静的书桌。十年前的张意存肯定会这样回答。可是现在,她脑子里浮现的是何效钧的脸。
张意存第一次见到何效钧只有十六岁。那一年东北沦陷,她和许许多多年纪相仿的学生愤怒着,唯有愤怒着……然后天上掉下个何效钧,穿着笔挺的军装,手里拿着枪,说着热血的话,于是她也疯了,再也没有正常过。
何效钧说他的部队不需要女人。张意存说她不是女人,是军人!北平、上海、南京、长沙……他们一路打下来。军部称何效钧是当代岳飞,称张意存是当代花木兰。他们说何效钧的军队是何家军,而张意存则是何家军里最生猛的将军。
张意存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是从重庆日报上剪下来的。那时他们刚刚拿下无定河北岸,一身征尘和硝烟还未洗净,何效钧冷面皮下带着一股笑意踩在敌军阵地上,身后跟着张意存一干人。张意存也在笑,不过眼角余光若有若无地落在她的师座身上。
何家军开进无定河北岸的小城调整。
张意存正带着手底下营连长们在地图上比划着什么,哨兵进来“啪”地敬了个军礼,说是有人找她。
“谁?”
“您的母亲。”
张意存第一反应是找地方躲藏。这倒也不能全怪她。父亲去世的早,张意存是张太太一手带大的。张家家教严,张太太又是出了名的精明能干。张意存从小没少挨揍,以至于她听到母亲的声音本能地拉响十二级警报。
“我倒是养了个好女儿,”张太太的声音不由分说地钻进所有人的耳朵,“十来年不着家,见了她妈只会躲。”
张意存硬着头皮迎出去,“妈”字还没叫出口,脸上已经挨了一巴掌。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了一片,邱伯昌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恨自己多长了双眼,看见长官的窘态。
张意存一只手捂着半边脸,另一只手在后背挥了挥示意手下人出去,“妈,我错了。”在张太太面前,张意存认错一向是麻利的。
邱伯昌等人敬了个军礼,又朝张太太微微鞠躬嘴里喊着张伯母。一行人目不斜视地迈着正步走出团部,还细心地替屋内两人关上门。不过在屋门关上的瞬间,整齐的队伍瞬间涣散,几个大男孩贴在窗户和门板上仔细窃听屋内的动静。
“妈,您坐——”张意存给张太太拉开凳子倒好茶,“妈,您怎么来了?”
“你不回去,我还不能过来?”张太太睨着她。
“军务繁忙。”张意存勉强笑了笑,“女儿也无时无刻不思念母亲。”
“军务繁忙?中华男儿死绝了吗?要你一个姑娘上战场?”张太太有意无意增大了音量。门外偷听的邱伯昌等人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妈……”
“你别给我说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我还不知道?说吧,他是谁?”
“……谁?”
张太太猛拍桌子,震得杯盘叮当响。张意存打了个哆嗦,心虚地朝窗外看了一眼,拢着脚跟低头说是何效钧。
张太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起身攥着张意存衣领就往外走——她原本是想揪女儿耳朵的,可是张意存离家那年不过十六岁,现如今个头已经猛蹿一大截,再也不能让她揪耳朵揪得旧日那般得心应手。
张太太一脚踹开门,邱伯昌等人一哄而散,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摆弄手指或配枪,眼角余光还幸灾乐祸地盱着张意存被张太太拽得踉跄。
“妈,您别这样……当着我的兵……”
邱伯昌是卢沟桥那年跟何效钧的,后来又被拨到张意存手底下。玩笑归玩笑,他也是实打实担心张意存,“团……团座?”
“没事没事,”张意存强行镇定,“你去把刚才交代的事情给落实了。”
邱伯昌想笑,但又觉得这样对不起她,笑意憋得不上不下,反倒全挂在脸上。
“营座,”同僚揽着邱伯昌肩头,“汤主任不是要你交物资清单吗?我陪你去!”
平时他哪有这么好心?不过是想看团座笑话罢了。邱伯昌没了好脸色,“我昨天就交上去了!”
“你还没签字吧?”
“签了。”
“肯定没有!我看见了!走走走,我陪你再去确认一下……”
张意存一路祈祷何效钧不在师部。但好巧不巧,俩人迎面和正要从师部走出来的何效钧撞上了。
眼前的一幕落在何效钧眼里颇为讽刺。张意存的帽子不知道掉哪儿了,衣领被扯开了两颗扣子,若她是男子倒是应了街头上常见的抓奸戏码,可惜她是女的。他本该发火的,可是第一次看见张意存如此狼狈,只让他想笑。
“张团座啊,您这是怎么了?”汤正两只手背在身后眯眼瞅着眼前的荒诞剧。
“妈,”张意存拼命朝张太太使眼色,总算是把皱巴巴的领子从母亲手底下拯救出来。她勉强整理好着装,立正敬礼,“师座!汤主任!”
何效钧回了个礼,目光全被张太太吸引了过去,因为对方也正打量着他。
“这位是……”
张意存一瞬间竟然有些小女儿的忸怩,“我母亲。”
何效钧脸上便挂了笑,“张伯母。”
“何师座,”张太太刚想发难。汤正是个老人精,眼看形势不对,立马挂上招牌式的笑容,“原来是张团长的母亲。张太太,您请进——”然后使眼色让无关人员离开。这下连张意存也要感激他了。
“请——”
何效钧和汤正、张太太依次坐下,张意存则站在张太太身后。
“张团座,您这是……”汤正问。
张意存只想隐身。她一方面怕张太太即将到来的责难,另一方面,也怕何效钧会对她此刻的扭捏产生反感。于是哀求地看着汤正。
“也好,就站在张太太旁边吧。”汤正倒是大度。
“何师座铁骨铮铮一表人才。”张太太缓缓开口,“莫说这无定河北岸的女子,就连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只怕也拿您当神看。”
何效钧抬眼看张意存,她正附和着张太太猛点头,看到所有人的目光转向她,又忙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何师座还没成家吧?”张太太问。
何效钧难得羞涩,说还没有。
张太太话锋一转,“我女儿跟了您十三年,您就没想过给她一个名分?”
“……?”何效钧不解其意。自然了,他唯一的梦想是横刀纵马大砍日军头颅,在驱除敌寇之前,从未想过男女之事。
汤正的目光在张意存和何效钧脸上流转,和蔼可亲的笑意里带着若有所思。
“给了。”张意存的声音比蚊子还细,回荡在空荡荡的作战室里还是被所有人捕捉到了。
这下连何效钧和汤正也愣住了。
“主力团团长,”张意存勉强笑了笑,“师座很看重我。”
张太太气不打一处来,随手在张意存腰上拧一把,“我说的是这个名分吗?是这个名分吗?我不管你团长师长,你是我女儿,我能让你这样过一辈子?”
何效钧终于听明白了,脸上便有了些青青红红白白的架势。
汤正笑容愈发和蔼,“张太太您误会了。何师座和张团长那是战友、是同袍!师座治军严,全师上下大大小小一万多号人,没人敢在男女之事上马虎。当然了,张团长年少时就投身革命,您担心也是自然的,只是……”
“打完这场仗!”何效钧突然出口打断汤正。
剩下三个人的表情定格在脸上:张意存满脸的生无可恋,张太太是不由分说地不耐烦,汤正则是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
何效钧站起身以示誓言的诚恳,“伯母,打完这场仗,我八抬大轿迎娶意存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