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品读中的故事榜单前三 群英荟萃 我要投稿

三分之一人生

2024-05-03  本文已影响0人  曾楚河

【郑重声明: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们都这样漂着,踌躇满志,也心灰意冷。

我们都想搞清楚活着的意义,却一天又一天数着日落。

我们画着理想的生活,写着理想的歌,最后都困在岁月里,扎起了头发。

张朝先从火坑里捡起火炭,在地上随便画了几笔。

“我以后要做一个画家。”

“我以后要养一匹马。”

徐南君也不服输,白衬衣在风里飒飒有声。

我站在他们中间,看着很远的远方,没有梦想。

那时候我们的年纪都还很小。小孩子有梦想实在不是一件了不得的事。

“你怎么可以没有梦想呢?”张朝先相当有意见。他不允许我没有梦想。

“我就是没有梦想嘛。”我又认真想了一遍,确实想不出什么一定要去做的事。

“不行,你必须有一个梦想,要不然你就不能跟我们做兄弟了。”徐南君不依不饶。在他的想法里,好兄弟就得有一样的东西,哪怕是梦想也得是一起有,不管这个梦想是不是一样的。

“那你帮我想一个。”

“梦想怎么可以让别人帮你想呢,必须自己想。”张朝先又一次不服。

“我……想要一只画眉鸟。”

我想了半天,壮着胆子说了一个。我那时候特别喜欢画眉鸟,因为有一天我在路上遇见一个人,他手里提着的鸟笼里就是一只画眉鸟。那画眉特别听话,提鸟笼的人一吹哨子它就跟着叫,我无比稀罕。

“大一点大一点!你那个不叫梦想,画眉鸟明天我就可以给你弄一只。”徐南君相当不屑,挺着肚子用白衬衣擦了擦流下来的鼻涕。

“别用白衬衣擦鼻涕。”我立刻心疼他的白衬衣。

“那得有多大吗?”心疼完徐南君的白衬衣,我又为难起来。

“得有那——么大。”张朝先用两只手比了一个很夸张的动作。在我的记忆里,好像那时候眼前能见的山河都被他的那个动作装进去了。

“那么大,我搞不定的。”

“你怕什么,你搞不定我们会帮你的。”

“那我再想想。”

他们两个一个要做画家,一个要养马。我决定想一个大大的梦想,至少得比他们的大。经过一翻轰轰烈烈的思想斗争,一个很大的想法一下子跳了出来。

“我以后要养鱼!”

“啊?!”

“这个很大,你们放心吧。我以后要把南汀河挖一个缺口,把河里的水放到山里来,再挖一个很大很大的坑,养很多很多的鱼。”我边说边比了一个很大的手势。

“这算吗?”听完我的话,张朝先不太确定地看了看徐南君。

“算,这个肯定可以算。”徐南君看着我,脸上带着笑。

“这个为什么可以算呢?”张朝先明显不同意。

“因为我喜欢吃鱼。”徐南君的嘴角咧着,脸上似乎已经胖了一圈。

“那我们说好了,以后徐南君骑着马带着我,去你的鱼塘里吃鱼。”

张朝先最后还是同意了。他和徐南君两个意气风发,而我则长舒了一口气。

可惜那时候没办法拍视频,要不然我一定要用视频记录一下徐南君挺着肚皮,白色的衣襟飘在两侧,像是个地主家傻儿子横着走路的样子。

一起出发的人,有的已经上岸,有的又换了梦想。

就这样,在很小的年纪里,我们都向着各自计划好的梦想出发了。徐南君家离我很近,我亲眼看着他一路开挂。张朝先像是消失在了梦想里。而我却在半路换了梦想。

在徐南君骑着马从我家后面狂奔而过的一个傍晚,我大声叫住了他。彼时的徐南君不但养了马,而且搞定了心爱的姑娘。

“我要去外面走一走。”我告诉他。

“你不养鱼了?”

“我不养鱼了。”

“也好,现在鱼多了,想吃就买,不需要养了。”

徐南君骑在马上,手上拉着缰绳,马的头颅很是高昂。

“那你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

“少年白马醉春风,不要沮丧,我永远支持你。”

那时候的徐南君正每天忙着养马忙着和心爱的姑娘造可爱的娃呢,并没有太多时间陪我。我看他已经不再如早以前那般关心我的梦想了,便换了个话题。

“你有朝先的消息吗?”

“没有,不过他肯定是画画去了。”

徐南君拉着马的缰绳。马的前蹄已经腾空,仿佛随时都会脱缰而去。

“你想他吗?”

“啊呀真啰嗦,婆婆妈妈的,我回家造娃娃了。”

“得”的一声,徐南君策马而去,成了那时候我们村里最帅的仔。

看着徐南君的背影,我不禁有些好奇他会造出怎样的娃来。这个念头让我瞬间忽略了他是不是已经不再关心我的梦想这个事了。我的梦想不足挂齿。

但我终究没有等到好奇心被满足的那天。造娃的过程很快,也很愉快。可是要等娃出来那就相当不快,好像也相当不愉快。我只好让徐南君慢慢等,我先一步出发了。

我出发的那晚,徐南君来找我。

“你是不是找到更大的梦想了?”两瓶酒下肚后,他问我。

“没有,我就是想出去看看。”

“记得我在等你呢,要经常回来喝酒。”

“又不是生死离别,你给我正常点。”

“见到张朝先记得告诉他,我想他了。”

“嗯。”

我其实也有些难受。我并不知道,我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很多时候,我们只知道我们想离开,却不知道要去哪里。这是一种很糟糕的情况。

但我们总得出发,甚至一生中会有无数次这样的出发。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我们又喝了几杯,徐南君给我念了他脑袋里仅存的一首诗。他可能至今都不知道,那其实是两首诗拼凑而来的。如今回想起来,他那时像是个即将遨游黄鹤楼的胖子,意气风发得体重直标两百斤。

我酒后总是呼呼大睡,醒来告别了徐南君后,我第二天早上就出发了。离开的那天早上,我根本没感到难过,甚至有些兴奋充满了期待。路过徐南君的家门口时,我想大声喊他,但看到大门紧闭的房子,我知道徐南君肯定还在睡觉,只好默默离开。直到这时,我心底才升起一种惆怅。

“我在等你呢。”

徐南君的这句话我一直记得,后来又在宋胖子的《安河桥》里听到过无数次。不同的是宋胖子是唱给某个姑娘听的,而这句话却是一个胖子说给我听的。

让我再尝一口,秋天的酒……你回家吗?我在等你呢。

我喜欢的歌很多,但在一段时间里,我特别喜欢《安河桥》。具体原因不详,可能仅仅就因为那句“你回家了,我在等你呢”。

也可能是另外一个原因。因为这首歌,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是张朝先唱的。

从家里出来后,我第一站先跑到了昆明。那时候的昆明和现在还有很大的差别,特别是环境和治安上。到昆明后,我去找了一个同学,在一个叫麻园的城中村里。麻园真是村如其名,脏乱差,但好在村里有一条废弃的火车道。安顿下来后,我白天没事的时候就会到那里瞎溜达。

我特别喜欢这种废弃的车道,特别是穿过村庄的废弃铁路。哪怕就是一个人,我也会在上面走很久,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有时我想,可能是因为那些铺在上面的石子。但后来去了西双版纳,无数次在夜里走在那条没有尽头的路上,看着路两边摇动着的树,还有月光下漫山遍野的白色花朵时,从风里穿过来的那种孤独才忽然让我明白,我喜欢那种穿过村庄的废弃铁路的最大原因,可能是因为从铁路两边飘出来的炊烟还有路过的人。

不知道是我第几次在路上闲逛的傍晚,在城中村的一个十字路口上,我听到有人在唱《安河桥》。

唱歌的人方言很重,吉他弹得一般,我却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当时我心里的想法是,谁这么不要脸,唱这么难听还这么心安理得。于是凑近了去看。这一看才发现,唱歌的居然是张朝先。

张朝先的样子和小时候差不多,痴呆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看人总是要伸长了脖子,不同的是,如今的他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

我往张朝先摆在地上的吉他盒子里丢了两块钱。

“小伙子,唱得不怎么样嘛。”

“谢谢您的支持。”

张朝先比记忆中黑了许多。可能是眼镜片太厚重的关系,他的脖子伸得更长了。

“不谢不谢,不过你唱得真不怎么样。”

我拉高了声音。张朝先扶了扶眼镜,抬起头来。我看着他,哈哈大笑。认出我后,张朝先立刻收拾好东西,拉着我就往他住的地方走。

那是一个有意思的傍晚。因为从那以后,我见到了张朝先一路向梦想狂奔的样子。

那时候他刚毕业。和当初计划的一样,他真的考了艺术学校,学了他想学的绘画。我惊叹于他的执着。一个人如果能一直坚持着从小就有的梦想,并不断向着梦想奔跑,这实在太难得。能做到的人实在太少。我跟在他后面,看着他有些弯着的身子,有些难受。到如今,我们三人里,似乎只有骑着马的徐南君还是那么潇洒与不会老去。

“徐南君说如果遇见你,让我告诉你,他很想你。”

“我也经常想你们。”

张朝先没有停下来,边走边答。我这时才留意到,火车道的砂石上是显示不出一个人的影子的,连飘在风里的头发都会失去它的张狂。

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是一件愉快却很不容易的事。

张朝先在离火车道很近的地方租了一个小房子,房间里挂满了他的画。

那确实震惊了我。虽然他名声不在外,但他的画在我的眼里确实很了不起。

“怎么样,随便拿,喜欢哪幅我给你签哪幅。以后等我出名了,你可以拿去卖。”他和很多我们喜欢开的玩笑一样,免不了俗。

“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那时候有些不识抬举。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

“我还不知道。”

“兄弟,你这样不行啊,怎么一点都没长进。”张朝先看着我,很着急的样子,似乎又为有我这么一个兄弟而难过。他扶了扶眼镜继续说道:“我现在不但画画,还在学写歌,唱歌……”他迫不及待地想向我展示他会的一切,似乎也想以此来激励我。

“你真了不起。”我看着他,真诚地祝福自己的朋友取得好成绩。这是我为数不多的一个优点,对此我一直引以为豪。

“等会我请你喝酒,约几个朋友。”

张朝先一边吹着他的那些画,一边说着接下来的计划。也就在那次酒桌上,我第一次见到了张朝先的女朋友。

火车道边的一个路边摊上,太阳还没落山我们就开始喝。

“这是我的小学同学。”张朝先指着我,然后又指着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四眼妹说:“这是我女朋友。”

“来来来,为我们的相遇干一杯。”张朝先举起酒杯,酒桌上的人都举起了酒杯。

“我这个同学小时候的梦想是养鱼……”张朝先喝完酒又向边上的人介绍起来。

“别养鱼别养鱼,喝完了喝完了。”张朝先话没有说完,他女朋友就指着我身前的杯子嚷了起来。没办法,我只好把身前杯子里剩余的酒一口喝完。那是张朝先女朋友给我的第一印象,喝酒很厉害,风风火火。

“不养鱼了,以后干什么呢?”其中一哥们接着问道。一群人哄堂大笑。

“我也不知道啊。”说真的,那时候的我连要去哪里都不知道。

“人得有梦想。”张朝先女朋友又喝了一杯,“来,老张给我们唱一首。”说完她拍了拍张朝先的肩膀。

“就唱那首《你的故乡》吧。”一群人又笑了起来。

我不明所以,看着他们一脸懵。

“这歌是他追我的时候给我写的,我就是被这首歌给打动的。”张朝先女朋友看着一脸懵的我解释道。听她这样一说,我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就跟着起哄了起来。

“我要在夜里出发

天亮之前到你家

路边开满小红花

墙角做着记号的就是你的家

我翻进窗爬上床偷亲你的脸……”

这是张朝先那首《你的故乡》里,我一直记得的几句歌词。

但当时在酒桌上看张朝先唱则是另一番光景。首先他没有带着任何乐器,都是清唱,然后可能是喝了酒的原因,他的脸红得不行。当唱到高潮奋力嘶吼的时候,他脖子上鼓起的血管就像刚出生还没有长毛在窝里张嘴要食吃的小鸟。至今回想起来我还是觉得特别像。

张朝先唱的时候,起先是他的女朋友,接着酒桌上的所有人都跟着唱了起来,除了我。他们应该是早已经听过无数遍,一边唱还一边喝着酒。

在张朝先女朋友的眼里,我是看得见爱的。或许爱一个人的时候,眼里真的藏不住。至少在一群人中,谁爱着谁眼神里肯定是不一样的。我说不清楚,但我一直记得她那种眼神。

歌的最后,张朝先唱道:我要把你娶回家。

他女朋友就问他:“老张,你真的会把我娶回家吗?”

“我真的会把你娶回家。”张朝先临时把最后的歌词改了。

旁边的一群人也跟着问道:“老张,你真的会把我娶回家吗?”

“你们都给我滚!”

如今想来,张朝先在唱歌这件事上其实是一塌糊涂的,特别是多年以后我们再相聚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当时我怎么就觉得他唱得还行,而且就凭这样的歌还追到了女孩子呢?我想不清楚。

当后来还是想明白了。

更多的其实是一种美好的感觉,还有年轻时都会有过的那种憧憬。特别是张朝先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一步一步向着自己的梦想前进,坚持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并且不断努力着。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他已经超过了他当初给自己定下的那个目标了。

就在我发呆的时候,张朝先女朋友又说话了。

“等老张以后来娶我的时候,你们都不能缺席啊,每一个都要来!来来来,为了那天我们干杯,不准养鱼不准养鱼啊。”

所有人又哄堂大笑。没想到我年幼时被逼急了说出来的梦想,有一天居然成了酒桌被人调笑的对象,但好在我知道他们都没有恶意。

“来来来,为了你们干一杯,都不准养鱼哈。”我也跟着大笑起来。

那段时间里,张朝先断断续续地也写了很多歌,但在我的记忆里也就仅剩了这一首。那晚我们都快喝到快不省人事时,他们还追着我说,让我一定要给自己定一个梦想。直到我喝醉趴到桌上了,还是没有想出应该给自己定一个怎样的梦想。

第二天醒来,看着那个我离家后第一次来到的城市,我还是不知道自己以后应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是不是我真的找不到自己的梦想?在离开昆明的火车上,我有些郁闷。为什么我就没有梦想呢?

这一别,我们又散在了各自的生活里。

那段时间我去了许多地方,也写了许多文字。那些写在路上的文字,最后都丢失在了路上。我和张朝先很少再联系,倒是和徐南君总是会在夜里打个电话吹牛。

无锡的冬天,寒风刺骨。那种寒冷像是钻进了骨头里,像是掺杂着许多蚂蚁撕咬一样的难受。

“我要被冷死了。”我在电话里告诉徐南君。

“找个姑娘。”这是徐南君的万能解药。无论遇到什么问题,他的答案都是找一个姑娘。

“我遇见张朝先了。”我换了话题。

“他找了个姑娘吧。”徐南君还是忘不记姑娘。

“他倒是一直在坚持他的梦想。”我再次想换个话题。

“他的梦想里现在多了个姑娘吧。”

“你给老子滚。”我匆匆挂了电话。

那时候的我离开家,心里想着是要去做点什么的,可到了其他地方之后却什么也没干,只是无所事事地溜达着。去了无锡又跑到杭州,接着跑到了广州……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还是一点目标都没有。

又一个夜晚,我又拨通了徐南君的电话。

“我要热死了。”我那时候在广州,真是要热死了。

“找个姑娘。”徐南君的话气得我想杀了他。

“这找个姑娘有什么用呢?”冷了找个姑娘我能理解,可是热了找个姑娘能有什么用呢?我实在不理解。

“让她怀孕。”

“怀孕就不热了?”我还是不理解。

“等娃娃生下来,等你知道养娃的苦再热的心也都凉了。”徐南君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给老子滚。”我又一次气得破口大骂。骂完他之后,我终于决定回家。

毫无目的地跑了一圈,毫无意义地回家。那时候的我没有那么多想法,也没有那么浪漫,就是想找点事干,可最终什么都没找到。我曾一度怀疑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伯乐的,也怀疑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工作都配不上我,却丝毫没有怀疑自己很无能。

当然我对谁都没说过这些话。我把这些话深藏在心底,发誓要大干一番。于是我又回到了老家,找了村里的一个朋友,天天跟着他去工地做防水。早晨从呼噜声中起床,夜晚在酒杯碰撞声中睡去。

没有梦想的日子是多么美好啊。除了挥汗如雨,唯一关心的就是特么的什么时候吃饭啊。

没梦想的我如猪,但做猪未必不好。

我以为我就这样了。直到有一天,我兄弟找到我,他看着在泥坑里噼里啪啦的我,有些生气地说:“你能不能出息点?”

他把我拉到那个巨大的工地边上,看着脏得不成样子的我,摇头苦笑。

“着什么急呢,你不是很有出息嘛,家里不缺我一个。”

我看着他很着急的样子,实在特别想笑。但还是忍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只好跟着他回了家。很多事在那之后好了起来,哪怕只是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情况下,我忙忙碌碌着没有任何时间去想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我以为我的人生已经与梦想没有任何关系,会在大多数人都能喜欢的生活里过完一生。

我兄弟是个聪明的人,我只要手脚麻利点就行了。

我曾以为我们会在路上带起风,其实我们身后扬起的都是灰尘,甚至还会有人在我们身后咒骂着我们如何没有素质。

一切都走上正轨后,我真的在家里修了一个水缸,然后从市集上买了六条金鱼。

“我养鱼了。”水缸修好,放进鱼的那天晚上,我特别高兴地给徐南君打了电话。

“那今晚得喝一杯。”徐南君比我还高兴,骑着摩托车就跑到家里来。

“鱼呢?在哪里?”徐南君喜欢吃鱼,所以对养鱼还是很感兴趣的。

“喏。”我指了指墙角那个长宽不过三米的鱼缸。

徐南君大骂三字经,但没办法,只好坐下来陪我喝酒。

也就在那个傍晚,我们等来了张朝先。命运有时候就是那么神奇。

张朝先开着一辆二手铃木风雨飘摇地穿过了我家屋檐后面的夕阳。

“干酒干酒,今晚不醉不归,谁先走谁是王八蛋。”张朝先刚一落座,甚至连招呼都没打就拿起我的酒杯一饮而尽。

“你真是个半仙,知道我实现梦想来庆祝了。”看着突然到来的张朝先我大惊失色。

“什么梦想?”张朝先也大惊失色。

“喏,养鱼。”徐南君咧嘴笑了笑。

“我们不谈梦想,这个世界没有梦想。”张朝先一反常态。

“你不是一直在追求梦想吗?”徐南君很是不理解。

“从今以后不谈梦想,谁谈梦想谁是王八蛋,好兄弟只喝酒。”

“你那首《你的故乡》呢?来来来给我们唱一遍。”我突然想起张朝先的歌,也想让徐南君听听。

“什么你的故乡,没有你的故乡,只有我们的故乡。”

“你给你女朋友写的那首你的故乡?”

“什么女朋友,没有女朋友。”张朝先越说越激动,接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和徐南君吓了一大跳。

“怎么了?”我看着眼泪从眼镜框下哗哗流下来的张朝先,愣住了。

“能怎么嘛,肯定是被甩了。”徐南君一眼看出了问题所在。

“怎么能说被甩呢,太难听了,分手了分手了。”我赶紧给徐南君使眼色。

“分手不会像他这样哭的,只有被甩才会这样。”徐南君嘴下无德,思想了得。

“哈哈哈……”听着徐南君的话,我一下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是不是兄弟?”张朝先斜着眼看着徐南君。

“是是是。”徐南君连连点头。

“是就干了这一杯。”

徐南君一饮而尽。

“不准养鱼。”张朝先指了指杯底剩下的那点酒。

“鱼不是我养的。”徐南君拿起杯子再次一饮而尽,接着又哈哈大笑起来。

那是五月中旬的一天,天已经很热,但夜却来得很晚。我们在院子里喝了很久,从张朝先嚷嚷着要喝酒,直到他再也喝不进一滴酒。

我曾在夜里看着满天星辰,很宠幸地照在我身上,甚至还有几颗为我眨了眨眼睛。

那天夜里我起来了无数次。哪怕现在有人问起,我也会说,我真的担心张朝先会在那夜里起不来了。

我也会想起那次见到张朝先时他女朋友看他的眼神。我不相信我会看错,但事实是,他们如今已经不再相爱,不管是什么原因。

张朝先躺在床上不停地哭,像是一只被人从水里捞起来的软骨动物,一边哭一边抽搐。

“真没有出息。”我看着张朝先对徐南君说。

“不能这么说,他是好男儿。”徐南君又一次一反常态。

“这算好男儿?”我很是鄙视。

“当然算。你不懂爱。”

“你懂?”

“我当然懂。爱一个人后她要离开你的时候,你的心就像是有无数钉子钉在上面,然后有人不断向外拉扯着一样。”

“那怎么办?”

“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等天亮醒来,我们带他去找他女朋友。”

“怎么找?”

“先去他女朋友的故乡。到了那里他应该清醒了,我们到时再问他就行。”

于是第二天天刚刚亮,我们就出发了。我们把如同一摊烂泥般的张朝先抬上他那辆破破烂烂的二手铃木伴着鸡鸣出发了。

徐南君喜欢听凤凰传奇。等出了村口,他就听起了凤凰传奇。

“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的飞翔……”

这个时候,张朝先从后面立起了半个身子,“太难听了,这是要去哪里?”接着又一骨碌睡了下去。

“去你爱的姑娘的故乡。”徐南君说得相当别扭。此时的车里传来凤凰传奇的另一首歌。

“娘子。”

“啊哈。”

“你好好开车,别啊哈啊哈了。”我不喜欢开车,也害怕坐朋友开的车。

“我爱上了寂寞……”徐南君听不进我的话,越唱越兴奋。

“我不爱寂寞。”张朝先突然又在后面冒出来一句。

此时我们离开故乡已经有一段路程,从盘山公路向下看,南汀河穿过峡谷,从峡谷间可以看到流淌着的水面。

“爱一个人真的会那么痛苦吗?”看着躺在后排座上的张朝先,我忍不住问道。

“当然会。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了,有时吵架的时候看着她,你会觉得哭是你的错,站着是你的错,甚至连呼吸都是你的错……”徐南君越说越激动。

“那干嘛还要爱呢?”

“爱一个人是控制不住的,等你发现的时候往往已经来不及了。”

破破烂烂的铃木发出风雨飘摇的声响。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下了盘山公路,驶进了国道。清晨的国道上来往的车辆很少。

“这样真的有用吗?”我听着流向远方的水声,忍不住问道。

“什么有用不有用?”

“就是我们这样去找他女朋友会有用吗?”

“当然会有用。要不就挽回,要不就让他死心。不管是哪种,都比他这样半死不活强。”徐南君显然是我们中最成熟的,像是个过来人。

世上并不是一开始就有道理的,说多了才形成了道理。

徐南君平时在老家是开农用拖拉机的,很少有机会开车飞驰。难得这次碰上了张朝先破破烂烂的铃木,一上了高速就控制不住地得意忘形起来。

“慢一点慢一点。”我又一次紧张起来。

“我可以慢,爱情不能等。”徐南君继续猛踩油门。

车里的凤凰传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切换成了张学友,“一直在那里你好毒你好毒……”

“看看老张还活着不。”我们俩一路喋喋不休,几乎忘记了后面还躺着张朝先。

“老张出个气。”我也突然想起了此次的目的。

“啊。”张朝先应了一声。

“快点坐起来。”

“这是哪里?”张朝先立起半个身子,向车窗外看了看。

“你女朋友家。”徐南君边笑边答。

“别吹牛啊。”

“不信你起来看。”

张朝先再次立起身子,摇下车窗。

“我们到这里做什么?”

“救你的命。”

“到这里能救我的命?”

“当然能。”

“怎么救?”

“把你女朋友搞回来。”徐南君把“搞”字说得重了一些。

“怎么搞?”

“哈哈哈……”徐南君又大笑起来。

等车开到一个十字路口,徐南君把车停在路边。“接下来得靠你了。”

“什么得靠我?”

“我们已经不知道具体要怎么走了。”

“我也不知道,我没有来过。”

“给她打电话。”我看着张朝先。

“我不打。”

“为什么不打。”

“她不会接的。”

“赶紧打,打到她接为止。”

于是张朝先开始打电话,我们站在一边,听着电话里传来的铃声,但就是没有人的声音。

张朝先一开始是局促,后来是失望,再后来是崩溃。开始是我们劝他打电话,后来是我们劝他别打了。

隔着不是很远的路,但家乡和家乡还真的不一样。我们的家乡都是山,峡谷与山峰把白云隔开,在山谷间的平平坦之处,我们能看到风吹着白云飘过漫山遍野。而张朝先女朋友的家乡则是很宽的平原,可以看到许多村庄连在一起。在田野上,我们看着许多骑着三轮摩托车的人从我们身边来来往往。我们站了很久,也有风从我们身边吹过,但看不到那些漫山遍野的花与白云。

“她不接。”张朝先委屈地蹲在路边。

“不接算了。”徐南君有些无奈。

“她为什么这样绝情呢?”

“不爱了就是不爱了,断得快忘得快。”

“我忘不了。”

“回去喝酒,我把你喝到死。”徐南君气得不行,使劲拍着他的肚皮。

“你别拍肚皮,快点想办法。”我看着他的肚皮,也气得不行。

“我能有什么办法?”

“是你出主意要来这里的。”

谁出主意谁办事,这是自古来之。但有时出主意的人也办不了事。

“那就这样回去?”我看着徐南君。

“嗯,回去了。”

张朝先一言不发。我们只好调转车头,向着故乡出发。

哪知刚往回走了没多久,张朝先又开始哭,接着就在车上唱了起来。

“我要在夜里出发

天亮之前到你家

路边开满小红花

墙角做着记号的就是你的家

我翻进窗爬上床偷亲你的脸…”

“这也太难听了吧,我可算知道你为什么被甩了。”听着张朝先唱歌,徐南君又一次开口说道。

“为什么呢?”我和张朝先异口同声。

“这歌里唱半天最该干的事都没有干。”

“什么是最该干的事?”

“怀孕啊,你得让她怀孕!难怪你会被甩,哪个女人能忍受偷爬进窗只亲脸不干别的呢,你活该。”徐南君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哈哈哈……”这次我实在忍不住了。

“这只是歌,实际情况当然和歌里唱的不一样。”张朝先极力解释。

“那意思就是你真的爬窗进去了什么都做了?那你和畜牲有什么两样呢,活该被甩。”徐南君车开得快思维变化得也快。

“哈哈哈……”我忍不住,又一次大笑起来。

张朝先只好闭嘴,接着又唱了起来,一边唱一边哭。

“看你这样,我想起了我小时候。”徐南君又感慨起来。

“什么小时候?”我有些好奇。

“小时候我其实连畜牲都不如。”说完他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点我完全认同,要不然他哪里来那么多的道理。道理都是靠实践出来的。

张朝先似乎根本听不到我们在说什么,他只是不停地唱着他的歌。听着他的歌,我又想起从前遇见他女朋友时她说过的话:“老张,你一定要娶我啊,你们全部都要来,谁也不能缺席。”

可最终缺席的是她自己。接着所有人都消失不见,只有我们三个像傻子一样。

张朝先唱累了,睡着了,在后排座上打着呼噜。

“你说我们这样有意义吗?”我问徐南君。

“当然有意义。”

“什么意义?”

“能让他睡一个好觉。”

“这也算有意义?”

“当然算。”

我们天还没亮从我们的家乡出发,到了张朝先一直梦想着要去的那个家乡,再回到自己的家乡时天还没黑,只有夕阳从山后面打过来,照到车前挡风玻璃上。

“这阳光太刺眼了。”徐南君开着车,咒着天边的太阳。

“你别咒这阳光,只有它能免费照着我们向前走的路。”我说着酸溜溜连自己都觉得矫情的话。

回到家乡后,徐南君真的又陪着张朝先喝了很多个夜晚。

“你还有梦想吗?”徐南君看着酩酊大醉的张朝先。

“没有了。”

“但我们总得活着呀。”

“是啊,我们总得活着。”

“来,为了活着干一杯。”

那是我们第一次为了活着或者是为了生活干杯,似乎我们都已经没有了梦想。

那次喝完酒后张朝先就消失了。他把自己关起来,没日没夜地学习,直到半年之后,他又来找我们。

“我要去教书去了。”他看着我们。

“挺好啊,你肯定能教出好学生。”徐南君看着他。

原来这消失的半年多,他考了教师,我才知道。

“来吧,喝一杯。”我举起酒杯。

“你呢?”张朝先又一次看着我。

“我不知道。”我只得又喝了一杯。

我确实不知道。我一直听着他们说自己的梦想,看着他们坚持着并上了岸,可我还是一塌糊涂。很多时候我也会想起我兄弟找到我时说的那句话:“你都这么大了,应该干点有用的事了。”直到后来有一天,我去东川办事,傍晚的时候看着起起伏伏的红土地,看着奔腾而去的金沙江,一种巨大的情绪卷袭而来。回到住处后我忍不住多喝了几杯。

同行的朋友问我:“你做茶有自己的品牌吗?”

“没有。”

“有自己的文化吗?”

“没有。”

“那你别做了。”

“我为什么不做呢,这些东西在我心里啊。”

那晚酩酊大醉后,凌晨醒来,我写下了那篇《南汀烟火》。

“夜里醒来的时候,南汀河岸边的老槐树在风里摇曳着,满天繁星被风刮落,飘进这条穿过故乡的河。

河水弯弯曲曲,晃动着天上的银河,阁楼上那不知何年挂下的灯笼,撞击着斑驳的墙壁,从我刚刚入睡的梦里,敲碎着河两岸的山岗。

有很多个这样的夜晚,我总是会晚归或者从梦里醒来,然后推开门,站在楼顶,望向远方。我会看到一条条小路穿梭于朦胧的山岗,被月光照耀着连成山河……”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