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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创作谈:05 要有趣味性

2023-01-27  本文已影响0人  花叔

01:从王小波说起

王小波在《青铜时代》的序里,提到有趣:

其实每一本书都应该有趣,对于一些书来说,有趣是它存在的理由;对于另一些书来说,有趣是它应达到的标准。……我正等待着有一天,自己能够打开一本书不再期待它有趣,只期待自己能受到教育。与此同时,我也想起了《浮士德》里主人公感到生命离去时所说的话:你真美呀,请等一等!我哀惋正在失去的东西。

我觉得这也是我的标准。

第一次看王小波,我就是看的《红拂夜奔》,我对于李靖在胯下刺燕子,踩着高跷在满是泥泞的洛阳城里飘然而过,遇到站街女就从高跷上下来,斯文败类地打劫她们的印象很是深刻。我觉得那是非常有意思的想象。李靖的形象从此被颠覆了。我看《游龙戏凤》电视剧,总忍不住想起李靖这副模样,想起红拂傻乎乎地对人解释自己的胸没有做手术,虬髯客坐在那里用嘴嚼麻绳。

王小波笔下的形象,很难和唐传奇的《虬髯客》联系起来。

而看到《寻找无双》的时候,又对这种卡夫卡式的描述着了迷——王仙客注定永远无法找到无双。

《万寿寺》则精心制造了一个反复涂抹的湘西迷宫,薛嵩在那片阳光炽烈却又时时泛起烟雾的丛林里,似乎永远也回不了长安(我总觉得王小波把云南插队的感受写了进去)。

我对这三篇小说着了迷。虽然王小波说《黄金时代》是他的宠儿,但我总觉得《青铜时代》才是他的代表作,比《黄金时代》富有技巧性,比《白银时代》富有趣味性。

我试着根据王小波的风格写了一部小说《张一和陆小小》(对,这就是光明正大的打广告,请去阅读评价😉)。

是王小波让我有了动笔的欲望和编造故事的乐趣。

02:做一个有趣的文字艺术家

陈丹青《局部》数次谈到贡布里希的名言:

“没有艺术,只有艺术家。”

这句话是要仔细琢磨的。

从历史上讲,是先有艺术,才有艺术家的。从上古时期洞穴里野牛的壁画、古埃及绘画、非洲原始部落的雕刻、中国青铜器,到敦煌壁画,都是一大堆人按照一定的模式创造的,并不需要某个艺术家的个性。但人们看这些艺术作品,感到或永恒,或神秘,或恐怖,或安详,也是由于优秀的艺术家在绘画的时候,一时间的出离或者入定,放弃了在现实世界中的感受和欲望,全神贯注到创作当中。而我们在观赏的时候,也是把自身的利益除外,单纯处在康德所说的“审美体验”状态。艺术的摄人心魂,即来源于此。艺术家和观者是通过审美的感性联系在一起的

越往后,人们越是意识到了这样一件事实,艺术是艺术家附带的特征,比如你去学写字,学的都是某一个人的风格,而不是有一个规范的所有人认可的模式。这种模式下的东西,很难被称为艺术。

艺术,就是有个人风格的东西。

我觉得,小说也不能例外。

小说,就是个人表达。

个人表达,就是写你最感兴趣的事情。

如果你不知道写什么,就像我在《小说创作谈:抓住那个画面》里面讲的一样,抓住你脑子里最想写的那个画面,问问自己,你为什么想写这个画面?

我想,你的答案大部分情况下——在自身生活没有太大危机,比如亲人去世、自身精神遭遇重大变故——都只有一个:

因为它有意思啊。

但是单有这个还不行,你还需要更深刻地问一问这个话题:

它为何有趣

有趣是你的直观。是你的审美经验告诉你的。但如果你要以此进行创作,还是要问这样的话题。否则这个意象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写出来,你也无需写三五千字,甚至上万字来写一篇小说。

让我不要脸地拿自己的小说老虎围困九号楼举个例子。当初就是新闻的一句话“杭州动物园三只豹子跑了出来,一只在居民区伤了人,已经捕获”,我的脑子里就出现了一只豹子围着一幢楼,像围着自己的食物一样。它在太阳下晒暖,舔着鼻子。

我觉得很有趣。为什么?

因为这并非日常经验,它让我脱离了庸俗的日常经验。

我开始围着豹子和居民楼来思考,它会是什么样的豹子,瘦的还是胖的,什么花纹,它为什么围着这个小区,它不跑吗,它吃人吗,它吃什么样的人。动物局的人不管吗?小区不管吗?小区的人不害怕吗?小区的人怎么生活,他们怎么吃饭,怎么出门,怎么上班?这种状况要持续几天?

针对这些问题的有趣的答案是什么?

豹子的体态我觉得不想写,一个是我没见过真豹子,第二个,也是最主要的,不出场的豹子更让你惧怕——正如恐怖片最吓人的,往往不是你把镜头怼到鬼怪脸上,而是它就在镜头的一角而人并没有发现。(而且为了更威风,我把豹子替换成了老虎去想)。

它为什么围着这个小区而不到处跑?我也不写。它就是发生了。没有原因。就像一个事实被冷冰冰地抛出来——正像萨特说的一样,人被无情地抛在这个世界中,这是个无情的事实。就像克鲁苏神话一样,神就是喜怒无定,无法理解的。

它吃人吗?吃什么样的人。它的本性是要吃的,但没有人见过它吃。所以吃不吃不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种哲学问题,逻辑问题。

动物局的人不管吗?管,但是他们在讨论采用什么方式管。为什么他们在讨论?因为不同的老虎,情况不同。而且动物局的人意见太多,没有定论。这就是对卡夫卡的一种致敬:人们面对一个问题,没有能力和意愿去解决这个问题,但又必须去解决这个问题,所以就用自以为尽善尽美可以规避一切问题的、繁文缛节的流程来宣布这个问题不是一个问题。

小区的人不管吗?管的。但他们也只是基层。上层没有告诉他们意见。他们只负责不让人出门,负责基本的吃喝。负责短期问题。长期问题正在等待指令。这还是致敬卡夫卡。

小区的人不害怕吗?不直接写。我在小说里用了第一人称——这是一种有限视角的写法。“我”不知道其它人害不害怕,因为“我”不在乎,所以作为作者的“我”,根本没有涉及这方面。如果让“我”涉及小区的人,这势必是另一种小说。而我已经打定主意让老虎保持神秘,让动物局和居委会作为旁观者。如果小区的人,作为一个集体来看,那么势必会慢慢讨论出结论,老虎也不再神秘,动物局和居委会也势必不再作为旁观。这和我的写作意愿冲突。而且,把小区的人,也作为独立个体来看,他们就是几百个“我”,那么我只需要写“我”就可以了。而且这样的孤独感、撕裂感,正是我想表现的。

这种状况维持几天:可能今天结束。可能永远存在。

小区的人怎么生活:躺着。他们不出门,不上班。他们无所事事,没法从事长期规划的有意义的事情。它们被告知现在只需要处理短期事务。

然后你可以根据这些解答,再接着构想其它的问题,然后再给这些问题,给出其它的有趣的解答。就形成了下面树根一样的结构:

这些根系生根吸水,你就能创造出一棵有意思的小说之树。

当然,我可以构想另外的回答:

豹子是一只成年花豹,皮毛是黄色,斑点是黑色,体态丰腴,但由于跑了几天,没有食物,它的毛不光顺了。它不只是围着这个小区,而是到处流浪。它被人们的汽车和其它交通工具,人们生活中发出的声音惊吓、激怒,偶尔会做出攻击人类的事情。但大部分,它都是攻击小型动物,比如猫、狗和鸟类,甚至有人见过它在水里捕鱼和水边的白鹭。

动物局的人全面出动,给出了捕猎的方法。动物园的人也参与了进来。他们根据互联网上的视频和热心民众的报道,锁定了范围。在每个片区,经由派出所、交警、协警和保安以及小区的志愿者,拉起的警戒。在各个小区的围墙和大门,竖起了铁丝网

小区的居民非必要不上班。出行也采用汽车。他们吃饭由小区统一发放盒饭,因为动物局的人告诉他们,如果确认小区周遭没有豹子,他们就会把包围圈缩小。小区就可以正常生活了。所有的小区,最多不超过五天,就可以逮到豹子。

这个回答,在我,是提不起来兴趣的——它们当中没有任何戏剧性的事件,就跟工作流程一样

而这样的小说写出来,就是很无聊的一件事。

让我套用王小波的话说:

我总觉得小说可以写痛苦,写绝望,写心烦,但就是不让写让人无聊的事情——理由很简单:还不如去看爽剧。无聊的小说看了以后让人想死。

03:有趣是客观的吗?

但有没有趣味,其实这是一个不容易回答的问题。

比如对我而言,王小波是有趣的。可我的朋友却看不惯。我也能猜到原因——王小波爱颠来倒去说一件事,絮絮叨叨,文笔不简练,似乎他在写小说的时候,没有贯彻他杂文一样的文笔。

似乎这是个口味问题。有没有趣全在个人。

我挺喜欢张爱玲,几乎每一篇都不讨厌。王小波却厌恶她:

张爱玲的小说有种不同凡响之处,在于她对女人的生活理解得很深刻。……小说写得很地道。但说句良心话,我不喜欢。我总觉得小说可以写痛苦,写绝望,不能写让人心烦的事,理由很简单:看了以后不烦也要烦,烦了更要烦,而心烦这件事,正是多数中国人最大的苦难。……中国人相信天不变道亦不变,在生活中感到烦躁时,就带有最深刻的虚无感。这方面最好的例子,是明清的笔记小说,张爱玲的小说也带有这种味道:有忧伤,无愤怒;有绝望,无仇恨;看上去像个临死的人写的。我初次读张爱玲,是在美国,觉得她怪怪的。回到中国看当代中青年作家的作品,都是这么股味。这时才想到:也许不是别人怪,是我怪。

王小波《关于幽闭型小说》

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王小波,竟然拿张爱玲没有办法。我看了这篇文字之后,是拍手叫好的。

这种“文人相轻”,太正常了。

福克纳嫌海明威没用过“任何一个需要小学生查字典”的词,是一种懦夫行为,不敢于做文学实验;海明威则挖苦福克纳愚蠢地以为“大的情感需要大的词汇来描述”。

托尔斯泰觉得全世界都上了莎士比亚的当——此人的剧华而不实,人物台词全都不切合人物而是剧作家让他们这样说的。他说:

我不仅没有体味到快感,反而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厌恶和无聊;我还困惑不解:我把整个知识界公认的尽美尽善的杰作看成渺不足道、简直是很糟的作品,是我疯了,还是这个知识界所妄加于莎士比亚的作品的意义是荒谬绝伦的呢?

……

坚定无疑地确信,莎士比亚所享有的无可争辩的天才的伟大作家的声望,以及它迫使当代作家向他效颦,迫使读者和观众歪曲了自己的审美的和伦理的见解,在他的作品中寻找本不存在的优点,像所有的谎言一样,是巨大的祸害。

《论莎士比亚和戏剧》

然后鄙视屠格涅夫说不出所以然,只是微笑着对托尔斯泰无法欣赏莎士比亚表示遗憾;怪罪歌德这位“独裁者”基于自己的目的抬举莎士比亚,席勒、雨果都是帮凶。

福楼拜厌恶雨果总是在小说里大段宣示自己的想法。

纳博科夫更是怼天怼地,对于欧美作家推崇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么一位文笔极差、描写可笑的作家——表示不理解。

……

这些人论起来头头是道。而且每一个都是留名文学史的人物。如果承认他们的伟大,而不是简单的“文人相轻”的私人恩怨的话,那就不得不承认一个尴尬的事实:

小说的有趣与否,并不是一个客观存在,而是一个主观感觉

04:我们应该如何写有趣的小说

康德对于审美提出了一个观点:“无目的的合目的性”,即我们在审美的时候,就是在做这样一件事:我们忘了功利心,而是单纯地感受。不经过推理、思考、判断、欲求,这时候我们直观地感受到一种秩序感,这种感觉会给我带来和谐、崇高、永恒、超脱的感觉,就是审美。

比如我们看一副画,并不是带着食欲、性欲和其它占有欲欣赏里面的静物水果、裸体、动物、建筑和风景,而是单纯地感受,我们从画里面直观到了美。

对于文字,康德的美学似乎不像对绘画、对自然风景那么契合,但我们依旧可以这样做:

寻求一种无目的的和目的性,即我们不是故意要采用某种哗众取宠、标新立异的风格,或者故意采用平实质朴的风格,以求得评论界、老师、文友或读者的赞赏,而是当我们在处理一个人物、一个冲突、一个情节的时候,我们钻到情节里面去,单纯地感受,直到我们的直观告诉我们“你感受到了某种东西”,我们就把这种东西表现出来

我们这种钻进去、这种沉浸本身,就是有趣。我们越是钻进去,越是沉浸,则越能直观某种秩序感。这种秩序感不同于胡乱堆砌、不同于矫揉造作。(说到这里,各位是否明白了为什么我没按照第二种构思写《老虎围困九号楼》那篇小说了吧。因为那种构思,我沉浸不下去。)

这种沉浸,是需要锻炼的。人的思维是非连续的,迅速的,很多人并不会抓住思维的火花,它们凭空消失了。大部分情况下,如果你没有受过训练,你会发现你只是在胡乱编造。这些编造的事情,并非出于自然。你把编造的东西当作自然,就等于把胡乱堆砌当作建筑,不成样子,没有创造一种秩序感。你的直观必须通过练习——阅读、吸收别人的手法以及练习和自己的思维建立直接的连接——才能达到以言表意的状态。我想我可以用纳博科夫的这段话来做结尾:

我所有的小说的作用之一是去证明一般小说并不存在,我所写的书是主观具体的东西。除了写本身之外,我写东西时根本没有目的。我写的用功用时,反复琢磨词句,直到我全身心拥有这部作品,拥有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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