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山魂》(248):夜走他乡两悠悠
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韩雪梅吃惊地打住了话头,在思索是不是说了什么不相当的话。她站起来,望着筱连珠。
“啊——”筱连珠打了个冷战:她看见了韩雪梅的那一面 脸,那面被一个很大的伤疤摧毁了的脸,这面,叫人想到冷酷无情和顽强忍耐……
“也许,我这回答,叫你扫兴……”韩雪梅说,“可是,对什 么事情,对一个人,都各有各的看法,有的相似,有的却大不相同,这是不能以自己的意愿去统一的,连法律也奈何不了它。”
“可是——”筱连珠仰着头,瓷着眼珠儿。韩雪梅在等着听下边的话。
“可是,你不该跟我不说实话。”筱连珠说。
“我——”韩雪梅倒抽了一口冷气。
“难道你没发觉,兰文涛这个人很坏吗?”筱连珠质问。韩雪梅木然地呆住了。
“我因以为你对兰文涛会认识得清如水明如镜,佩服你的眼力,才来见你,想表表我的敬佩的心意。”筱连珠擦擦眼睛,“也许你对我嫌恶……我不该来……真不过意……”
说完,筱连珠走了,从她没带的门,灌进来哗哗哗的雨声。
韩雪梅好久没受过这么大的精神刺激了,她呆立了不知多长时间,外面的雨都停了,通信员刘金豆也回来了,她才发觉两腿已经站木了。她内疚:因为好心,说了谎话。看来,世上最可珍贵的和最能感人的,大概是莫过于真诚了。
第二天一早,韩雪梅和刚从乡下归来的副县长郭起研究完马立生案件,匆匆忙忙打把雨伞去同乐书馆。可是,同乐书馆的门已上了锁,并且用木桁条连钉了三道。
筱连珠在掌盘的师兄姜喜奎帮扶下,夜里离开了棒棰川,走了。谁也不知她到哪儿去了,连她表哥张天源,她都没打招呼。
韩雪梅怅然地扶着同乐书馆的门。雨停了,刮起了暖徐徐的风,从镇子通向远方的路上,一片片水洼在烁烁闪光,一弯五彩的虹,弯到路那端……筱连珠走了,离开了棒棰川。
棒棰川的春天是急步匆匆的,这一场连阴雨一停,它也随着过去了,接着是短暂的夏天。从春到夏,是在绿色的混沌中过渡的,没有明显的换季标志。严格地说,这深山老林里没有真正的夏天,只那么两三天的燠热和窒闷;潮湿的地气在一年之中,仅在太阳怜悯北方森林的那么八十多个小时里,才得以充分蒸发。跟着又是雨,雨后是清风和凉爽。
这儿短暂的夏天有两多:蚊蠓和花朵。晴天晚上,阴天雨前,河边、山窝儿、大树下、沼泽里,在所有背风的地方,蚊子、小咬、刨锛虫儿和蠓虫,绞成团儿飞,人到那儿,眨眼儿间,脸皮手脚就被咬肿。不过,山里人有的是应付办法:嘴上叼袋关东烟,人过烟瘾,蚊蠓也不敢靠前,真可谓一举两得。
不会抽烟的,随身带根头年野艾蒿和香薷草编的火绳,点起来,能发烟熏蚊虫,闻着香气也舒服,坐在窝瓜架下听蝈蝈叫,看萤火虫飞,捻着个羊骨头拐子打麻绳儿,一边拉东扯西,一边消汗解乏,火绳真是须臾不可离得的东西。
棒棰川夏天另一种惹眼的东西,是漫山漫岭的花朵——那真是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俱全,布在生机勃勃的山林里。用瑰丽、动人、壮观、多彩之类的字眼儿来形容棒棰川的花朵,不能足以表达这里的大自然的内在谐调和韵味,它的造化的奥秘,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
看那野花的花冠,就是千奇百怪令人叹为观止的;有管状的,筒状的,还有野牵牛那样漏斗状的,桔梗花那样金钟铃铛状的,野茄子那样的辐状花冠到处都看得到。棒棰川的花朵用颜色、姿态和芳香,平息了山里人因蚊蠓和淫雨引起的对夏天的厌倦,反因为花朵而感叹夏天的短暂。
林业局现在的工程师许鼎和他的老伴黎薇,就最喜爱这山野的短促的夏天,喜爱这被花朵装点起来的季节。黎薇自从进山,每夏都要帮助老伴整理野生花卉标本,她的深厚的美术素养,使她把绘制花卉解剖图版的机械工作,当成绘画艺术做来,成为一种美的享受,她忘记了疲劳,忘却了为家境的操劳,在这诗一般的夏夜里,从冗繁的难耐的生活现实中摆脱出来,投入到动人的感情世界里……
窗下的几株野花上滚动着夜露,身边是在椅子上打盹儿的老伴儿……她这样干了三个夏天,为许鼎绘出一本《棒棰川野生花卉图谱》。如果不是许鼎这人做学问严谨,这部图谱书稿便可以送到适当的书局去商议出版;许鼎打算把这部图谱再复审一遍,或许还会有些重大改动或增删。
黎薇今年夏天与以往不同了,她教书的县中学快放暑假了;假期里,除了组织学生搞些宣传活动之外,没别的事干,时间充裕,正好可帮许鼎把这部稿子复校一番。她又可以在这用花朵装点起来的短暂夏天里,获得精神和事业上的满足。
虽然,这描制花卉图版的工作不同于绘画,但细致准确局部线条和栩栩如生的整体形态,却能使黎薇想到北宋的花鸟画法,想到黄筌工整细丽的笔法和徐熙之孙徐崇嗣等人所创的没骨法,想到赵昌、易元吉、吴元瑜,想到崔子西的《双喜图》和宋徽宗的《芙蓉锦鸡图》,也想到洋画用线和国画的不同……一系列的联想,使她仿佛又回到青春时代,回到对艺术狂热地追求的情景中……
未完待续……
本小说背景为建国初期的东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