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
阿海是我们村里最自信的瘸子,二十多岁的时候,有好心的媒婆说要给他谈亲。他兴头一起,一瘸一瘸地拐着,挑着两担稻谷到他家去,说能成的话就全数给她。媒婆点了点头,说对方要是疯子怎么办,他听到之后,眼睛顿时睁得圆溜溜,燃起一点星火,旋即又暗了下去。
“行,只要能生孩子就行了。”他咬了咬牙,抱着破釜沉舟的意愿,心想这一定是好的开始,拖着腿转身要离开时,又想到一点事情,回头问:“什么时候要娶过门啊?”
媒婆见他这般着急,无奈地摇摇头,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明天,只要你成的话,明天就可以了,瞧你这急样。”
他扯出一口烟牙,轻轻点了点头,拖着腿离开,地上留出一带脚印,那是他留下来的。
当晚,他倚在门边,又抽了一口烟,看着那点烟火亮又暗了下去,眼神也像有一点星火,跟着暗了下去。田垛上突然闪现一个人,于黑暗中在蹭着脚,随后走到阿海的旁边,笑笑道:“阿海,来,给一支烟!”
阿海瞥了一眼,弹了一支,他接过去,从腰带里掏出一盒火柴,“撕拉”地点燃后放到嘴里,深吸一口,一脸满足的表情。
“”哎,阿海,你的碗筷洗了吗?”他问,每次来都问这句话,似乎已经成了习惯。
“洗了。”阿海像满怀心事一般,扯出那口烟牙,随后有意无意说了一句:“以后就不用洗了。”
“什么?以后就不用啦?阿海你是得道成仙呢?还是哪位高官要扶持你?”他打趣道。
阿海没有回答,只是呆呆看着天边,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他经常这个样子,黑夜降临时他就会出来,坐在门口乘凉。
他像往常一样,见阿海不答,只是摇了摇头,扛着锄头回家。
阿海小的时候并不残疾,是家里的独子,家里生活苦,很小就当家。十岁那年,一次放牛的缘故,他在牛背上睡觉,黄牛瞬时抖擞一下,他一个不留心,直直从牛背上摔下来。当时家里也有找村医治,村医对着他的腿按摩,问还疼不疼,他一脸无辜的样子,摇了摇头,村医说恐怕是废了,他母亲执拗,非要他开两副草药,最后阿海还是没好,后来他母亲提议要去省城看,父亲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从烟斗吸了一口,吞云吐雾,叹口气说:“罢了,家里穷啊,只能委屈孩子了。”
当晚,阿海隔着房间,听见女人的哭泣声,他清楚那是他母亲在哭,他从床上撑着坐起来,直勾勾地盯着那条腿看,直到眼角湿润一大片。
他早早地合上门,夜微凉,光着膀子躺在床上,时而摸摸肚腩,时而翻来覆去,床板沾着他幸福的汗珠,散发出来的气息也是香甜的,他闻着这股味道,不知什么时候,就这样睡了过去。
早晨,阳光从门缝边跑进来,留下一束昏黄的光影,上面许多烟尘飞着,像银河系的星河一般。慢慢地,光从地上挪到床上,直直射在他的脸上,他觉得热了,抬起那双长满茧的手去揉眼睛,随后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手习惯性地顺着身体往下摸,直到一个凸起的部位,他眉头一皱,心想糟了,看来又要换条裤子。
他像往常一样,走到里屋关上门,从里面传出细细碎碎的声音,眉头一展,舒服地舒一口气,随后右手在裤子上擦了擦,脱掉后换上一条干净的裤子,把那条湿裤子放在日头晒得着的地方,欣喜地嘟囔着:“不怕了。明天就不怕裤子湿了。”
里屋是他父母住的,自从他父母去世之后,他也没有打算挪地方。就他来说,凡是能产生感情的东西,他都会舍不得。那是他父母住的地方,是神圣的地方,他不想动里面的一物,有时候觉得空虚了就进去里面待会儿,坐在墙边木椅上,看着阳光里面卷起的烟尘,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可是现在不同了,他可有媳妇的人,他觉得两个人应该搬进去,腾出自己的位置,为以后的孩子做准备。冥冥之中,颇有一种子承父业的味道。
他又扫了身上一眼,拍拍身上的尘土,下身的军绿色裤子衬得他精神极好。那条裤子是他上次去县城的时候买的,卖衣服的大娘在路边吆喝着,阿海刚好卖完菜路过,看着那条裤子颜色特别显眼,一下子就把他的魂儿勾住,而身上那条已经破得快不能穿了,低头又抬头,眼神犹豫不决的样子。
算了,反正也没钱。他想了想,正打算要抬筐子走时,大娘扯住他的衣袖,咧着嘴笑起来:“小伙子,这件衣服是刚进的货,怎么样?算你便宜点。”
阿海顿了顿,吞了吞口水,一会儿才问:“这衣服要多少钱?”随后从裤兜里揣出几张毛票,又塞回腰带里,准备走人。
大娘看着这到嘴的鸭子就要飞走,急忙拉着他的手,也是在这个时候,她瞥见阿海的瘸腿,眼神停在上面,发呆许久,直到阿海干咳几声,她才回过神来,尴尬一笑:“行,你要是喜欢的话,我就算你拿货价了”,最后那几个字还放低了音量,左右瞄了一下,像个小偷一般。
就这样,阿海买回了裤子,这是他用自身的优势得来的,他常常这样认为,而别人大多是出于同情。
他拴上门,转身到后院,那里是一个池塘,得天独厚,他几个月前在集市上买的鸭子终于能下蛋了。
鸭子见了阿海,纷纷聚拢过来,以为他要给它们吃食,嘎嘎地叫了起来,异常兴奋。他拿起长杆,对着鸭子打去。鸭子吓怕了,蜂拥地下到水里,几只胆大的看到他反常打自己,回头狠狠地啄着杆子,又被他打了回去,叫声凄厉地跟着下水。
“还好今天有几颗蛋。”他说。
他从稻草窝里取出几颗蛋,裹在腰间的千鸟格布带,双手托着,笑嘻嘻地往媒婆的家里去,仿佛他托着的是希望,是一生的幸福。
媒婆的门敞开着,门口坐着一个蓬头诟发,男生头的女人,穿着花白的短袖凉裤,一双过大的褐色鞋子穿在她的脚上,像个小孩子偷穿大人的鞋子,她扒着门不放,媒婆在一旁说道,硬是没有把她掰过来。
她抬头一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看着阿海从远处走来,笑嘻嘻地戳着那个女人:“你抬头看看,你男人来接你了。”
女人缩了缩脖子,怯怯地抬头看,直到阿海走到她身边了,那眼神还没挪开。
媒婆见这情况,打趣道:“你看看,傻妞这样子,不会是一见如故吧。”她特意用了那些从书上学来的词语,但显然用错了地方。
阿海抬手揉着头发,看着傻妞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像个还未入世的孩子,鼻头沾了一点灰尘,脸蛋粉嫩嫩的。
要是不傻的话,估计这女孩也会嫁到好人家。他的眼神暗了下去,问:“她只是叫傻妞?父母那边还有什么要求?”
没,她父母那边没什么要求,只是把她搁在这里,说让我一定要把事办成。媒婆回头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接着又说道:“只是对方让你有空带她回去看看,想必也是个可怜的主。”
行,那我接回去了。阿海蹲下去,定定地看着傻妞,把手塞进她的手心里,笑了笑:“诺,跟我回家吧。”
“家……家……”傻妞指着他说,突然间站起来,走在前头拉着他。
阿海的瘸腿根本赶不上,只是尴尬地回头对媒婆说:“我们走了。”随后转头扯了扯傻妞,吩咐道:“别走那么快,我腿脚不利索。”
傻妞低眉一瞬,眼神落在那条瘸腿上面,失落全写在脸上,旋即又抬起头,笑了笑,搀着阿海走。
媒婆看着他们两个的身影,长长地嵌在地上,成一团光影,像连体人一般,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这也是命吧,关上门回房。
要说傻妞嫁给阿海的事,别人不知道才怪。他们两个人从媒婆那里回来,路上遇到的人看到他们,有的细细碎语,有的直接开口问阿海哪里娶来这样一个俏媳妇?阿海只是揉了揉头发,脸颊微红,拖着瘸腿跟傻妞继续赶路。
(二)
阿海把睡觉的地方搬到了里屋,客厅那张小床已经容不下两个人了,他想,他们两个还要生一堆胖娃娃。让这个家变得有生气一些。
他买来红纸,剪了一个双喜,贴在了床头,又去地里摘了菜,买来一点猪肉,卤熟后放在一个盘子里,端上饭桌,招呼着傻妞过来吃饭,心想这一顿也算是婚宴了,虽然只有两个人,但也是幸福的。
傻妞一看到吃的,口水便涌了上来,坐下去后拿起筷子,怯怯地看着阿海。阿海知道她是不好意思,夹起一块肉放到她碗里,笑了笑说:“吃吧。”
傻妞点了点头,咬唇停了半会,终于忍不住了,一个劲往嘴里扒,像没吃过饭一样,嘴巴周围还沾了一圈饭。
阿海笑了笑,抬手把她嘴边的饭粒拿下来,放到自己的嘴里,傻妞只是定定地一动不动,眼神汪汪地像一个洋娃娃,阿海觉得米饭比平时还要甜,香,这样的动作持续了一会,直到全部捡完,脸色早已红了一片,低头一瞥,裤裆也已经撑起一把小伞。
饭后傻妞要去洗碗,阿海一把拦住,说让他去就行了,傻妞支支吾吾地说:“我……我……”
阿海这才清楚,原来她不只是一个傻子,她连话都说不清,不过他想,她要是能劳作的话,这说话的能力应该也是不错的,只要以后好好教她就行了。
阿海扯着她的衣袖,到鸭棚处停下,说这就是以后洗碗的地方了。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蹲在水槽边,一边洗碗一边打水。
阿海站在边上,看着她利落的手脚,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在旁边拔了一根狗尾巴草,用那头尖又细的剔牙。
完了之后,太阳还没下山,可是阿海的小心思已经打起来了,做了这么多年光棍,现在一刻也等不急了,他看着傻妞丰满的乳房在她双手的挤弄下,像一只小白兔脱脱欲出的样子,他的眼神钉在上面,直到傻妞到他面前了,他还没回过神。
“这……”傻妞呆呆地看着他,抬了抬手中的碗筷。
他回过神来,尴尬地笑了笑,说:“交给我吧”。一把接过去,随后两人进了屋子。
当晚,阿海第一次证实他是个男人,躺在床上,直接覆在傻妞的上面,抓着她的手,笑嘻嘻地说:“今天是我们洞房的日子,怎么说也得……”
傻妞抽回双手,一脸惊恐,双手抵在他胸上,她显然是被吓到了,对于男女之事,她的意识中还没认知。阿海一次次教会她,等到后来,她便什么都懂了。
第二天一早,村民看到河边有个女人在洗衣服,旁边的男人还是阿海,眼尖的人一眼就清楚,说那是阿海从村里媒婆讨来的媳妇,看着他们两个人恩爱的样子,打趣说瘸子也有春天。
从那以后,十传百,百传千,街坊邻里都知道阿海娶了媳妇,还扒出了女方是隔壁村的傻子,免不得取笑一番。他们都不清楚,傻妞除了傻之外,其他事情都像正常妇女一样,能吃能睡能劳作,阿海看着她,心里觉得像捡了一块璞玉,只是老天爷不让她开化,想保留那一份纯真。
(三)
傻妞在村里定居下来,也算是村里的一份子,久而久之便跟大家熟络起来,村里人有时会送他们一些吃食,怕他们两个人,一个瘸子,一个傻子,都照顾不好自己。
突然有一天,傻妞吃的全部吐了出来,阿海怕她生病,急忙去找了村医过来,村医一把脉,嘴角一笑,拍着阿海的肩膀说:“阿海,你可要请吃喜酒了,你女人有了。”
阿海一听,笑得合不拢嘴,从裤兜又拿了几张纸票给他,送走之后,傻妞云里雾里的,看着他高兴,她也咯咯笑了出来,随后要起身时却被他按了下去。
“你现在有孩子了,可要好好休息。”
“孩子?”她嘟囔着,看着阿海出门。
阿海提着刀,转到鸭棚,鸭子见他手上拿着利器,纷纷都退到水里,只有一只花白的鸭子,圆滚滚的,行动缓慢地跟在后面,那是一只母鸭子,平时的动态像小姐待字闺中,高贵得很,连吃食都是别人抢她的,她也不生气,能吃上一口算一口,反而养成她这样的身材。
阿海常常打趣说那身体是被公鸭子的“营养”填满的,没想到今天居然要用着。他拿上一支套杆,只一伸就把她抓住了,水中的鸭子看到后,嘎嘎叫了起来,带着一种不满的情绪。
阿海站在水槽边的石头上,一刀下去,鲜红的血液融在湿漉漉的泥土上,散开成一朵玫瑰花。他手法娴熟地去鸭毛,内脏,能吃的一囫囵全放在一个盆里,待到洗干净了,剁块,起火加上一些汤料,全一锅端在炕上煮,猩红的火苗噼里啪啦从柴火中蹦出来,直接把他烫成一只熟鸭子了。
他面红耳赤的,从腰间抽出一块布擦脸,随后转身直直向着里屋走去。
过了一会,从厨房飘出来一阵香味,阿海在厨房待了一会之后,端出来一锅鸭汤。
那是傻妞嫁来这里第一次喝上鸭汤,虽然她不知道“孩子”是什么,只是知道她的生活好了不少。体现在这方面的,还有农活,她早晨打算跟着阿海出去农活的时候,却被他训了回去,说要好好休息才行。
傻妞虽然不懂肚子里有什么孩子,但她清楚,门外经常有一群小孩,光着脚丫在晒谷场玩耍,于她而言,那也是孩子。
在家没有人陪的时候,有时她会坐在门口,看着那群小孩在场上玩游戏,偶尔有人过来了,问她怎么没有陪阿海去劳作呢?她只是摸了摸肚子,露出一口皓齿,那牙齿粒粒分明地镶在嘴上,跟番石榴一个样。村里人也没怎么注意,直到后来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了,他们才清楚傻妞原来是有孕了。有时她会去后院喂鸭,看着那群鸭子的胃口好,争先恐后地争食,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直到她的孩子出世,她才知道原来她的肚子里真的藏了一个小孩。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小孩,女孩来着,一出生就安静地睡着,接生婆打趣道:“瞧这水灵灵的样子,跟她母亲一个样,倒也安静,看来以后是村里的香饽饽。”
阿海也只是当她奉承,多给她一些钱,随后又去照顾傻妞。
傻妞的傻在生孩子之后更是充分地展现出来,孩子哭她也不知道怎么办,只抱着她去田里找阿海,阿海也不生气,告诉她怎么做,加上街坊邻里的帮忙,她也很快就上手了。直到后来生了老二,老三,老四,她一听到孩子哭也知道怎么做了。
其实,傻妞的傻更多是体现在生活很白痴,平日看起来也挺正常的,第一个孩子也随着她,恬静,还多了一点聪明,在阿海看来,这是随他的基因,只是后来的三个孩子,像基因突变一般,三个完全成了疯子,没有一点开化的天分,对于这一点,可把阿海愁坏了,特别第二个还是一个男娃。
一家里五口人全是疯子,成功把阿海瘸腿的性质淹没了,街坊邻里说他们,直接把他们说成阿疯一家。
(四)
阿海不信邪,对他来说,他是村里最自信的瘸子,至少不用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这种信念在以后的生活中越发强烈,直到他遇上了几件大事。
第一件是发生在小女儿七岁的时候,四仔(小女儿)到了要上学的年纪,阿海成功把她送进村里唯一一家幼儿园。
那时候环境落魄,幼儿园几个老师也是初中毕业,地址在一家弃用的小作坊,至于为何弃用,在阿海的记忆中,曾经有个女工因不满最后在大厅中央上吊,后来作坊的生意一落千丈,有人说全是那女工捣的鬼,老板一听这话,赶紧带着一帮员工换地方,至于后来他们发展得如何,他的记忆已经想不起来,像一团面糊粘在脑袋里。
对他来说,只要能上学就行了,他好说歹说让园长让四仔进去,园长于心不忍,点了点头说行,他一听,高兴得把带来的香蕉塞到她怀里,蹲下去看着四仔:“你要好好听老师的话,知道吗?”
四仔点了点头,随后他便离开了,说田里还有活要干。
四仔被安在李老师的班里,李老师是班主任,同样也教他们数学。对于四仔的到来,她只是皱了皱眉,抬手捂着鼻子到她身边,最终把她安在一个傻憨的人身边,那人不爱交作业,被她当作叛逆分子对待,这两个人像是被她划了分割线一样,跟同学们隔开一段距离,直到后来园长看到,才让距离缩短。
阿海也是时不时就带着一些番薯过来,送给园长,说是自家种的,新鲜得很,园长本来推辞不要,但见他如此执拗,也只能接受了。他每次过来都会悄悄走到窗边,瞄着里面,看四仔有没有捣乱。他清楚四仔的个性,在家都能折腾一整天的人,在外能安分吗?果然不出他所料,四仔正趴在桌子上撕本子,一张五线谱的纸已经被她撕成无数块。
他眉头一皱,一拳重重砸在墙上,怕被园长发现后又回头对着她笑了笑:“四仔本身就不安分,麻烦你们多照顾一些。”
园长点了点头,那顶上海标志性的大卷发颤了颤,那是他们那个时代喜欢的发型,看起来高贵又优雅。
“行,那就麻烦你了。”阿海叹了一口气,拖着腿离开,直到四仔回去之后,他刚好坐在饭桌旁的长条板凳上,一口一口猛吸着烟。
四仔看到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一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在她有意识以来,阿海抽烟的次数少之又少,每次抽烟都会挨一顿打,她不清楚这次轮到谁了,只是像一只小兔子,贴着门边,正想要走进里屋时,刚好被阿海喝住。
“过来,坐这边。”阿海拍了拍旁边的小凳子,示意她过来。
她缩了缩脖子,无辜地摇了摇头,胸前的书包抱得更紧了,那是几个月前她拉着阿海求他买的,可是现在书包已经沾满了灰尘。
阿海见她这样,掐断那半根烟,再往地上一踩,接着转身抄起准备好的藤条,直直往四仔的身上抽去,其他三个孩子见她被打,也不想遭罪,傻妞听闻喊声后从鸭棚处赶来,看到正缩在墙头被打的是四仔,走到他身边抢过他手中的藤条,问:“怎么了?孩子又做错什么了?”
距离傻妞上次进门已经过去好多年,阿海也成功让她学会了说话,他怒斥着,指头指着四仔:“你知道吗?这妞在学校里不学好的,居然撕本子。”
“行。”傻妞只是淡淡回了一句,随后把手中的藤条还给他,又瞥了四仔一眼。
四仔一瞧这形势有些不对,急忙从地上挣扎起来,又被阿海扇了回去,整个人像只乌龟一样四脚朝天,在地上哇哇大哭。
傻妞关上门,其他三个便围了上来,她只给了一白眼,训道:“快点干活,不然连你们都要挨打。”其他三个听到后都散了。
事后,四仔干坏事的次数一次也没减少,按照阿海的话说,她撕本子就是浪费父母的钱,没想到她脑回路还真奇特,认为撕别人的应该不用受罚了。
有一次,李老师刚把作业发下去,后脚她就直接偷偷塞到自己桌子下,搞得下次同学想要交作业都没办法。一犯再犯,最后还是被同学举报了。
李老师也是受不了她,又跑到园长那里告状,一次两次还好说,园长也给她特殊待遇,谁让她是个疯子呢,可是长久以往,老师同学都受不了,没办法,为了幼儿园能继续办下去,她也只能让四仔退学了。
退学就退学吧,反正也把幼儿园搞得乌烟瘴气的。阿海想,坐在门口抽烟,而四仔却在晒谷场上玩,完全放飞自我。
对于阿海来说,他现在最大的烦恼就是关于四仔的上学问题,眼见老二老三已经辍学了,难道她也也要重蹈他们的覆辙?他想了许久,看着四仔在晒谷场上玩成这个样子,应该好好给她找个学校的。
第二次去了隔壁村小学,每天四仔总会搬张凳子,坐在小货车的后面,等着阿海送她去上学。阿海以为那边的老师有办法治这个毛猴了,没想到她只是喜欢坐车而已,最后还是被退学了。
后来,集市上开了一个幼儿园,打着“全方位管理”的口号,实际上就是孩子的托管学校,阿海只需要早上送到幼儿园,傍晚他们会派人送回来,其实阿海还是担心,这大半天见不到孩子,也不知道她会捣什么鬼,没想到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那边也没什么动静,每天四仔回来,下车后总会跟老师打招呼,他站在门口,看着四仔这么懂事,心想能去学点礼貌也好。
直到有一天中午,阿海正打算去地里,刚出门就看到幼儿园的车,他停住脚,看着四仔从车里出来,头发乱得像鸡毛掸子,额头处还有一块空地,有些微肿,在黑黝黝的头发中间特别明显。四仔回头对着车门踹了一脚,又朝车里吐口水,嘴巴骂骂咧咧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接着,老师从车里面出来,表情阴转晴,走到阿海身边时,他仍然能感受到脸上的不悦, 他对着她笑了笑,把四仔往自己身边拢,看着她额头渗出一点血,心疼不已,但还是问:“老师,这是怎么了?”
老师抿着嘴,双手环抱在胸前,盯着阿海许久才说:“四仔在学校跟人打架哎,最后对方的脑袋上破了一个洞。”
“有事没?”他诺诺地问了一句,低眉一瞥,那空落落的头皮是那么明显,让他想起了前几天,一只黑鸭从鸭棚逃出来,等到他找到的时候,屁股上的毛却被恶狗全部咬掉了,他看到黑鸭不服气,嘎嘎叫地冲向恶狗时,阿海见恶狗还冲上来,及时拿着鞭子狠狠打了恶狗一顿。黑鸭眼泪汪汪的,回头凄凉地叫了一声,阿海点了点头,安慰道不疼的。
四仔眼角湿润,锐利地盯着老师看。
傻妞闻声,在门边听他们谈话,后来看到四仔这个样子,快步走到她身边,抱着她的头嘟囔着:“有事没,有事没,四仔。”
四仔哇哇哭了出来,急忙挣脱她的束缚,一直喊疼,傻妞一看,手上沾了一些湿黏的油体,还有一些血液游离在上面。
老师看着他们母女两眼睛圆溜溜睁得极大,连忙说辞:“没事的,不过是园长让我送她回来,明天就不用上学了。”
阿海看着她利落地上车,想要追上去的时候,毕竟这事情还没说清楚,怎么就退学了呢?没想到傻妞一脚跑在前头,光着脚丫手中拿着拖鞋,气急败坏的骂骂咧咧,见车追不上了,直接一个拖鞋扔过去,正中车窗的玻璃。
她扬起一个得意的笑容,带着胜利者的味道,转而想到傻妞的伤势,回头看她有没有什么大碍,阿海则跑去喊村医过来,最后村医帮她检查一遍,说只是皮外伤而已,给她用点药就行了,头被他用纱布包了起来。
阿海看四仔伤成这个样子,也没怎么打骂,满眼都是心疼,而傻妞当天就把鸭群里那只最肥美的母鸭宰了炖汤,老二老三想要吃时,前脚筷子刚放到锅边,后脚傻妞就直接弹了回去,训了几声,就属老大通情达理,人也不傻。
四仔在家养伤的日子是她这生中过得最幸福的,她不知道一生多长,但她知道此时此刻最幸福了,家里个个都把她当成老祖宗一样。
四仔的上学问题始终没有解决,周围的学校都上遍了,看着四仔一天天在家里呆待着,直到学生们都放假了,傻妞还是懂他的,晚上要睡觉的时候,在一旁整理着衣物,看着他又想点烟,两根手指利落地上去,一掐就断。
“不然就不用上了。”她淡淡说了。
阿海听到后心头的一块石头突然落地,盯着她问:“真的吗?可以不上?”
“可以的。”她点了点头,嘴角一笑。
“那行。”阿海回了一句,心想也没地方收她了。
直到同龄的都上了三年级的时候,四仔的幼儿园还没着落,她在家帮忙也算是利落,平日里忙里偷闲,家里人也不会说她,这日子过得也倒清闲。
(五)
老三用这三年的时候出落成一个高个子,只是面黄肌瘦的,看起来营养不良的一般。
他平日里总会到后院,那里的池塘被阿海用石头在边上砌了起来,池塘的水清澈,他往池里放上打氧机,再放上一些金鱼,旁边还造了一个假山跟亭子,鸭棚也重新围了起来,上面爬满了喇叭花跟鸡屎藤。这样一来,后院真正成为一个后花园。旁人看到他家的变化,以为他是赌六合彩赢了一大笔钱,平时要投码了,就到他家蹲点询问。
久而久之,他也当了六合彩的“代理”,平时那些问他情况的人也在他家下码。可不管是房子上的变化,还是后院,几乎跟六合彩没有一点关系。
只是这几年,镇上办工厂的人多了,突然有一天一个熟人找上门,问他办工厂的话能否冠在他名下,并且会每个月给他补贴,阿海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心思,一问这补贴还不少,索性就答应了,这生活也好过了不少。
这天家里都没什么人,只有四仔在客厅做贴花,一边贴着一边看着电视的动画片,突然间后院一咚响,她也没怎么理,直到阿海回来问她:你哥呢?
“不知道,也许在后院呢。”她回了一句,眼神仍盯在电视上。
阿海急匆匆转身到后院,他怕出什么事情,也许就不应该放两个孩子在这里的,他拖着腿到后院,喊了一句:“老三。”
没有人回应,他眉头一皱,扫了周围一眼,没人,这下子他真急了,跑到鸭棚看老三有没有在那里,换做平时的话,他都蹲在里面看着鸭生蛋,以前他老骂他贪玩,活得像个畜生一般,可是现在,他是多么希望他就在里面,可是往里面一望,也没有人,最后他在池塘发现了老三。
他震破天地喊了一嗓子:“老三啊,我的儿呀……”转之而来是沧桑的呜咽声,听起来像是风刮过窗玻璃。
旁边的鸭子显然是吓到了,抖擞着翅膀,“嘎嘎”地退到水里,而四仔听闻动静,鞋子也没穿,光着脚就跑出来,至阿海的身边时喘着问:“怎么了?我哥怎么了?”
阿海一只手指颤抖地指着水池里,一具白衣尸体是那么突兀显眼。
四仔看到后,嘤嘤地哭了起来,眼泪怎么止都止不住,最后还是阿海让她帮忙打捞。
他们两个人把老三抬到床上,他看着那圆鼓鼓的肚子,心想应该是吃了不少水。
“估计是又去拉屎了?不幸落水了。”四仔懊丧地说道,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情感。
换做平常人的话,教他认知“厕所”是个方便的地方,一次就能搞定了,而老三偏偏转不过弯,每次都到后院的水池边上方便,才酿成这一悲剧。
阿海让四仔去田里找傻妞回来,一只手在他的腹部上按了按,嘴里的水便不停地涌出来。
傻妞回来后,农具什么的只往一边扔,脚下的拖鞋也跑没一只,眼泪横飞,跪在老三的面前哇哇大哭。
阿海对这声音很熟,当年刚见到她的时候,她死扒住媒婆的门不放,后来他才清楚,那时候她以为媒婆要把她卖了,她想着不能放手,这样才有机会回家,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了,居然能听到这哭声,那么悲戚又无助。
阿海蹲到她身边,安慰道:“不要伤心了,这都是命啊。”
他们找人来处理后事,又让老大回来帮忙准备丧礼。
四仔一听老大要回来,过了几个小时那一肚子的伤心全哭完了,想的只是老大的熟食。
老大一年前就外出打工,跟着她的闺蜜一起进厂,拿着一个月1800的工资,工作也不算辛苦。起初,阿海以为人家会不要她,虽然老大是这四个孩子最正常的,可是她平时也寡言,怕被工厂的人查出来了,还不知道怎么回来。
儿女第一次外出打工,家里人免不得总会担心一些,问题多属无厘头。可是老大去了之后,工厂居然收她。
老大一进厂,家里的负担也能少些,对于其他三个化骨龙最直接的感受就是她每逢月末都会带一些熟食回来。城里的熟食自然比村里的花样要多,味道也会好多。
四仔坐在门口,双手撑着下巴,无助地望着黑漆漆的前方,每次等老大回来都是一次漫长的过程,对她来说特别煎熬,肚子像有几万只蛔虫在咬她一样,她多么希望此时眼前可以出现一个身影,哪怕让她期待一下也行。
阿海听她肚子咕咕作响,拍了拍她的头说:“不用等你大姐了,我们先吃吧。”
四仔点了点头,丧着脸刚要站起来时,黑暗中突然射来一束光芒,那对她来说就像是《星炽战斗士》里面的雅典娜女神之光洒在她的身上,给她带来能量方面的补充,她眼睛瞬时亮了起来,左跳右跳的,不停地重复着:“大姐回来喽。大姐回来喽。”
阿海脸色沉了下来,他看到摩托车上下来的不止是老大一个,还有另外一个男的,比她高出一个头。
老大抬头瞥了男人一眼,男人揉了揉她的一头软发,牵着她的手走到阿海面前:“伯父,这是我给你买来的熟食。”
阿海的眼神没放在食物上,反而盯在那双如胶似漆的手,干咳了两声问:“你跟老大是什么关系呢?”
“男女朋友关系,我非常喜欢燕凤(老大本名)。”男人一口深沉的嗓音。
“进来吧,有事里面再说。”阿海抬了抬眼皮,脸色铁青,心想现在要是被外人知道自己的女儿带男人回来,免不得会落口舌,而且她现在才过了十八岁而已,他满心忧虑,这些年没少成为别人的饭后谈资,这件事情一定要好好处理。
现在最烦心的问题还是葬礼的事,进屋之后,阿海指着面前的凳子说:“坐吧。”
老大往厨房走去,放好她准备好的熟食,她知道他们没有心情做饭,又走到里屋,老三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傻妞跟老二围在床边哭。
“妈……”她刷地一下眼泪就滚落,捂着嘴巴身子颤动着。
傻妞也没回过神来,只是继续哭,她走到床边,只是在一旁陪着,心里却想着她男朋友的事。
阿海算是了解清楚了,老大跟眼前这个男人在一起,而且老大还怀孕了,男方的意思是想跟老大回老家,阿海一听这意思,嘴边的烟又亮了起来,一口浓烟从他的嘴里吐了出来:“不行,你必须入赘。”
要是老三还活着的话,他也没必要这样做,可是现在家里唯一的种死了,只能用老大聪明的脑袋来续了,他是这样想的。
男人一心执拗,入赘这种事情只是孬种做的,他可不想被诟病,等到老大出来的时候,她利索地跪在他面前,捂着肚子说自己已经有身孕。
阿海摇了摇头,一堆事情堵在脑海里,身体沉重像铅块一样,他抬了抬眼皮,叹了气答应他们两个在一起。
办好葬礼后,老大随着男人回去,几个月之后,阿海也把老二嫁到外省,只剩四仔一人,她还小,等到嫁人还有好几年呢,阿海留她在身边也是怕她这个性,在别人的眼里怎么都活不下去。
一年后,刚好清明节那天,村里人都看到四仔光着脚在马路上跑,喊着:“起火啦,起火啦。”
熊熊大火燃了起来,把老三那座坟的天空衬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