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6-13 流年体
一、声明
突然想谈一下写作心得,思路整理出来,开写之前,上免责声明祭天。
可以预见的是,写这篇文章,难免有文学批评的内容,也许你是这些作家的粉丝,会下意识地反驳。在此特做声明如下:
第一,只谈写作专业领域的事情,绝无道德是非判断及人身攻击;
第二,如你所见,本文标题极克制,按照此前的经验,阅读量应该不会到三位数,谁能读到,一切随缘,佛系运营,爱读不读,绝无炒作企图;
第三,本文重在总结本人思想,原则上不接受辩论,你若不认可,当我胡说,别骂太狠。
二、缘起
写这篇文章,是因为和文友探讨写作技巧。
坦白讲,有些看上去很文艺很诗意的短视频作品,我是看不上的。至于问题出在哪里,一时也讲不清楚。后来我自己创作形象宣传片,成稿之后,终于有所思考。具体如下:
时长在3分钟以内的写意的短视频,解说词字数应该在200-300字之间,甚至不到200字。要在这么短的篇幅里,呈现一个品牌,或者一处风景,或者一个团队,或者一个个人的形象,唯一的选择,是采用写诗技法。因为字太珍贵了,随便一个句子就得一二十个字,如果不采用写诗的技法,意境根本打造不出来。
定了格调与写作方向,接下来的问题是:写哪一种诗?
三、诗的江湖
诗歌是四大文学体裁之一,也算是一个江湖。
就像武林中有少林武当峨嵋崆峒五毒教之分一样,诗歌有也不同的派别和写作风格。
最早的诗歌是极为直白的,《诗经》多是四言诗,《古诗十九首》也很浅显,后来格律诗兴起,用格律给写诗套上了枷锁,写诗得按格律来,就成了戴着枷锁跳舞,跳得好的如王昌龄,有“七绝圣手”之誉,跳不好的直接就是硬伤——硬伤,也就是说,根本不及格。
唐末,词兴盛起来,元代成就最高的是曲,这两者的共同点是,都被框定在固定的曲调之下,而这曲调就是继格律之后的新的枷锁。
我不会写格律诗,因为要求太多,一不小心就犯规;我更不敢写词和曲,因为这些都是要唱的,如果不熟悉固定的曲调,唱出来转了音,就很尴尬,比如说“强健”是用来形容体魄的,如果写进词里,结果按调子唱出来时,“健”字读成了平声,你自己感受下这得多尴尬。
对于粗通中国古典文学的人来说,以上科普的内容都是文学常识,所以就不展开来讲了。
接着就是五四运动之后,白话文兴起,现代诗繁荣发展,九叶派、新月派、沉钟社、七月派 等派别相继登台,再后来是解放后唱了几年样板戏,诗基本不写了,再后来是朦胧派、先锋派。
简单来说,五四之后的诗坛,基本算是重起炉灶了。
四、诗的要素
我知道很多人喜欢汪国真,并奉之为诗人,但确切地讲,他写的,大部分不能算是诗。
因为他犯了一个最基本的错误:说教入诗。
浅显一点来讲,写现代诗,要多写具体事物,少写抽象事物,多写事物本身,少讲道理,不喊口号。
这个文学传统,是从古诗里来的,比如说: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
这里所写事物,全部都是具体的,没有抽象的,也没有评价,至于是何感受,是不是像老师说的,抒发了对祖国大好山川的热爱之情,你自己品,在此不予干涉。
什么是抽象事物呢,比如:
多么壮丽的青春,多少浪漫的情怀。
在这一句中,壮丽是什么,浪漫是什么,情怀是什么,这些都是看不见摸不着,不是最直观的通过感官来获得的体验。什么是讲道理呢,比如:
是男儿总要走向远方, 走向远方是为了让生命更辉煌。
为什么抽象与说理不能入诗,因为,诗歌语言是极为珍贵的,不应是写成行的散文。
或者说,为什么诗歌要分行,因为字数极少的内容,带来的感情冲击过于强烈,连着写读起来会消化不良。
我知道很多人喜欢席慕蓉,给了她很高的评价,但确切地讲,她的诗水平很一般。
席慕蓉摆脱了汪国真的强迫症式的强行押韵,给作品松了绑,也不讲大道理了,但是又陷入了另外一个泥潭:流年体。
她的很多诗,都是勾勒了一段往事,之所以是勾勒,因为实在是写得极浅极淡,毕竟一首诗容不了太多的字,因为是勾勒,满足了意境营造的需要,同时搭建起了代入往事的故事框架,有点像立体脸镂空拍照合影框,如下图。
大凡只勾勒框架,让受众自己去填充内容的作品,注定不能成为经典,所有的口水歌,基本都是这个套路。
李行亮有首《回忆里的那个人》,单纯从唱功和旋律来说,这首歌是很优秀的,可惜歌词写成了流年体,援引如下:
路灯下的恋人
多像是曾经的我们
深情拥抱亲吻
爱得难舍又难分
曾相爱的光阴
全世界只有两个人
为何一个转身
就能变成陌路人
藏在我回忆里的那个人
愿你现在过得幸福安稳
若再相遇
人海黄昏
你是否还记得我的眼神
藏在我回忆里的那个人
有你我的青春才算完整
感谢曾经你的认真
让我知道爱一个人
会奋不顾身
每一个曾经失恋过的人,都可以把自己的往事代入到这首歌里,就连渣男都适用——刚说完“愿你现在过得幸福安稳”,接着就是“若再相遇人海黄昏你是否还记得我的眼神”,傻子都能看出来,这明摆着是不准备让对方幸福安稳,而且还给出评价“感谢曾经你的认真,让我知道爱一个人,会奋不顾身 ”,这么疯狂的暗示,是想表达什么呢?
这样百搭的作品,注定是不入流的,因为当所有人都适用时,这作品就成了正确的废话。
这些问题导致作品内容过于寡淡,而真正有力量的作品,表面上看是写实的,写有限的具体的事情的,其背后所蕴藏的写意的力量要强大得多,例如田间《假使我们不去打仗》,全诗援引如下:
假使我们不去打仗,
敌人用刺刀 杀死了我们,
还要用手指着我们骨头,
说: “看, 这是奴隶!”
如果是字面上,敌人可不止用了刺刀,更多的是枪炮。只是刺刀来得更惨烈,带来的冲击力更大,因此诗人所写,远不止字面上的意思,他所呈现的,是敌人对我们肉体的杀戮和精神的侮辱。这里没有抽象,也没有说理,只呈现一个画面,给读者以感官上的冲击。
五、文学的传承
相较而言,海外诗歌有很多说理的、抽象的内容,比如那首著名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通篇是在讲道理,如果取消分行的排版模式,拿来当散文读,但更恰当。
因此,就像国际象棋和中国象棋不是一个棋种一样,中国的诗歌和海外诗歌也根本不是一个物种。
中国诗歌讲究什么?
首先是克制的言词,严整的格律,多一字,则意境全无。
其次是用典,从先秦至晚清,历代文人都是在前人的文学根基之上一层层生长出来新的作品。有图为证:
苏轼的诗集,随便拍一页,里面就有一堆典故。
天才如他,一落笔都不免老老实实地搬运前人典故。
五四运动以后,现代诗为革命而革命,结果用力过猛,基本和古代诗学决裂了,而且还从海外诗歌学了很多散文式写法,从徐志摩的“轻轻的我来了”到顾城的“ 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 ”,全部放飞自我,用典,不存在的!
我并不否认现当代诗坛的成就,像穆旦、艾青、郭沫若,及至北岛西川海子他们,都有自己的风格与艺术成就,但是如果可以抛开诗经楚辞,抛开唐诗宋词元曲,直接体验了生活,就能写出诗来,那么我们又该如何面对和评价历代诗词名家为我们留下的文化遗产?
或者说,我们真的可以不必扎根于古典文学,不去算平仄押韵,工整对仗,不去引用任何典故来,只凭白话文写作的基础,就可以写现代诗,那么这样的诗作,除了上述几个大神偶得神作之外,我们写的,又有几分艺术性可言?
在我创作那个脚本时,我下意识地引用了几个典故,并在创意阐述时进行了注释。校对审读的时候,突然豁然开朗。
为什么我看不上客户提供的那个样片?因为样片有四分钟的长度,定位于高度写意的形象包装视频,解说词文案里竟然没有一个典故,乍听上去极有诗意,看完则没有任何印象。
对于书法作品,有个极高的评价,叫做“笔笔有出处”,意思是每一笔都有前人的影子,这个字来自王羲之,那个来是米芾笔意,每一笔都是从古人那里来的。
套用这个理论,虽然句句用典的吊书袋行为不可取,但是如果整篇作品来自古人的连一句也没有,那算不算一种浅薄,算不算是没有技术含量?
也许你会说,五四以来的诗人们都不弄吊书袋了,也没耽误人家出佳作。我想说,就算最出名的这些诗人,真正广为传颂的经典之作,又有几首呢,你可知道,他们每个人都有厚厚的诗集出版,你能记住的,大概就是那几首。这就是中国百年诗坛仅存的硕果。如果你是从事文案创作,那么你有没有能力达到这样的高度,写出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样惊艳的句子来?
这件事早有定论: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由此我认为,即使是以现代诗的手法来创作文案,最好还是要站在前人的肩膀上,适当用典,不是为了吊书袋,而是为了以最少的字数,去传递一种情感。
林语堂说过,演讲就如同女人的裙子,应该越短越好。
由此反推,短短数百字的文案,每一个字都是极为珍贵的,有些情感来不及解释,但是也许只需要四个字,就能折叠进去一个故事,一种情感,一层文化底色。
写流年体走红的席慕蓉,并没有忘记古典文学。
我在读高中的时候读到她的诗,其中一首援引如下:
请再看
再看我一眼
在风中 在雨中
再回头凝视一次
我今宵的容颜
请你将此刻 牢牢地记住
只为 此刻之后
一转身 你我便成陌路
悲莫悲兮 生别离
而在他年 在 无法预知的重逢里
我将再也不能
再也不能 再 如今夜这般美丽
这算是标准的流年体,任何人都可以代入自己的故事。
其中我最喜爱的就是那句“悲莫悲兮 生别离”,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句来自《楚辞.九歌》中的《少司命》。
这就是说,经典的东西早在就那里了,席慕蓉从中挖一块嵌在自己的诗里,这诗也就跟着牛逼闪闪起来。
六、流行与经典
流行和经典的分野,就在于有没有独创性,有没有思想性。
有文友问我余秋雨的书怎么样,我答,如果你只想积累词汇,学习构句方式,甚至是写排比句的技法,那么他的书会给你很多帮助,但是从整体水平上来说,我认为他的水平仅是三流作家。且不论因文史功底不扎实导致的诸多谬误,单纯说思想性和艺术成就,余氏相当于唱歌界的凤凰传奇。
当然,如果仅仅是为了积累词汇,直接读古诗,或者干脆读《笠翁对韵》、《声律启蒙》效果更佳。余氏在其散文《夜雨诗意》中提到过一部名为《诗韵合壁》的书,算是一部写诗神器,但他同时明确表示,那样套出来的诗是不值一读的。
真想提高文案写作水平,还是去啃古代文学典籍吧。
确切地说,积累词汇并不难,构句方式也无法是我们高中语文课里学到的那些修辞手法和基本语法,这个真没技术含量。有技术含量的,是文案背后的思想,是文章里的逻辑与价值导向。
翻开《笠翁对韵》、《声律启蒙》来读,你会发现,其中的句子比魏晋时代的诗歌更押韵、顺口、有气势,但在中国文学史上,这两兄弟是不能有姓名的,因为他们是待有躯壳而无灵魂的文字,除了让供人培养语感、积累词汇之外,文学价值是谈不上的。
反过来再看能够千载流传的经典名句,大部分都是有观点做支撑的,或者是是服务于鲜明的观点的。
虽然议论文给人的感觉是雄辩有余而诗意不足,但仅仅是具有议论性质的思想,赋予了诗句以灵魂。
年初的一天,我在逛商场,有位北京的朋友发来消息,自称得了绝症,晚期。
我怔了一下,回复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相识未久,仅通过三两次电话。作为朋友,我要想办法宽他的心,但是如果我只说“想开点”,这级别就相当于关心女友时的“多喝热水”。我想到的是这句“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来源是《古诗十九首》里的《青青陵上柏》。意思是,人生在世,就像是从远行至此的客人,死了,就像是归去,回家。这当然是古人一种浪漫的设想,一种豁达的人生观,我想告诉这位朋友,也许离开这个世界,本质上是一种回归。
无关宗教,更谈不上迷信,一种浪漫的想象,一个善意的宽慰。
这样的诗句,是一种经典的存在,因为它有灵魂,有观点,有逻辑。
对比一下,很多文案喜欢写成这样的:她从岁月深处走来,用时光沉淀成厚重的文化基因。
听上去很唬人,细思之下,任何事物不都是从岁月深处走来的吗,难道还真有时空之外的东西吗?
再比如:这风,吹过了秦时的明月,吹过了汉时的雄关,吹过了一度又一度的春秋更替,草木荣枯。
好像工整对仗有气势,可是说了些什么呀,放在中国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这么说,比流年体还百搭,有点像评书里的贯口,那么你告诉我,这类文案的技术含量在哪里,无比正确的废话就不是废话了吗?
七、文学根脉
2003年春,非典暴发,学校准备放假。
延时我读高二,迷恋席慕蓉的诗歌。离校前,我的语文老师找我谈话,大致意思是:我看你骨骼清奇,天赋异禀,特借一套书给你,望你好好利用非典假期,认真读一读。
我抱着那套书回家,结结实实啃了两个月。
这套书正是她读大学时候的教材,分别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外国文学史》等。
这套书为我打开了一个广阔的文学世界,也直接塑造了我的对文学及写作的态度。
回首往事,不是为了炫耀,只为表达一种深切的感恩。
自从歪打正着从事写作工作以来,时间越久,这种感恩之情就越强烈。她是我高二和高三的语文老师,陈莲女士。
写作可以自学吗,当然可以!但是要想提升段位,还必须经受正规的、严格的文字训练,如果没有机会求学,这套书是必须要啃一啃的。
2020.06.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