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行
夜还未来临时,时针已经指向七点,我将告别你,我的小屋,在你将白昼囚禁之后,我要给夜一个自由。
我走了,丢下漫漫的空虚,在将逝的夕阳谱写的街道上,我要去做一趟不算遥远的远行。
那是另一个世界,有阴暗潮湿之处,也有热闹不息之所。我默默走着,没有伴侣,没有碰巧遇见的熟人,可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那老人安闲哼吟的曲调,引来了风,然后少女的秀发就会飞起,像黑色的波浪在空中舞蹈。花也屈膝,树也恭敬地为风指引着方向。走吧,就随着风而行,迎着颗颗飘零的暮老的生命,你会在其中感受到这城市的脉动,那是一种缓缓的流动的记忆,在匆匆走过的路人们抬头的时刻,它就被记录,在路人们被嘈杂所隐没的低语中他又被提起。我看见的每个人都有关于这个城市的故事,不管他的身影多么渺小,形色多么匆匆,一个城市就是在这些故事之中才渐渐变得鲜活起来。
路的尽头是餐厅,或是母亲的小店,中间这段路程成了我感觉最幸福的时光。风没有思想,我就像风一样,暂且把烦恼放置一边,踏着无声的步伐,享受着这美好的独处。
自小我一直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的行走,从幼儿园到小学,再到高中,我记得路旁的丛林变成了百步梯,那久久不完工的工地变成了我现在的家,还有那茶馆拆了变成了古玩店,后来又被拆毁。至于人们,有些人走了,在一个极其陌生的时刻,就突然消失了,再也不会被我遇到,但是也有人没走,比如那个喜欢小孩又热心的哑巴鞋匠,他不会再认得我,但他一定认得他修的鞋,记得在那颗树下,他所看见的城市的一些东西。
不论痛苦或美丽,我都会记得,这条路实在是担负着太多。走在路上,渐渐的,我的视线就变得高了,一些关于路上的事物的定义也变了,还有母亲发角,也生出了一缕白云的色彩。我也开始寻找,越长大越迷茫,我四处探望,在车与车的飞影之间,在寂寞的小巷深处,在稀稀疏疏的人群里,我要找到她,五十多万分之一的概率,我想用时间我可以将它变为必然,因为毕竟我们在一个城市里。
毕竟我们拥有一样的关于这个小镇的记忆,也许就是某一次暴雨,狂风呼啸催生了你胆颤的泪水,你跑着回家,雨水溅湿了你洁白的衣裙,母亲一边抱怨一边拿出一件新的衣裳,你笑了,擦去了泪珠。泪珠不能遗落到我的回忆之境,那是属于你的美好,我的暴雨天是属于冒险者的日子,我会用我的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去和这自然之力进行最亲密的接触,或者我会在雨雾与车弥散的灯光缭绕下看见一个熟悉的轮廓,然后变成那已写滥的作文素材。
我渴望在某个转角就看见你,打个招呼,就继续行走,但我还会一直思考。
有时听见脚步被汽车引擎的轰鸣所消泯,一些商店前招揽客人的喇叭,呕呀嘲哳难为听,撕碎了空气中的凌静,虽然我已经习惯了,但是,我还是不时驻足,因为我想在其中我听见了城市那来自远古的呼唤,我知道书籍刻画的城市古老的容貌,那清涩的冷雨淋漓江南的巷陌的年代,那一支雨伞就能决定爱情的年代,那竹枝词幽延山间的年代,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刘禹锡《竹枝词二首·其一》)
这些都不复存在,小镇上生活的人们在一天天变老,而小镇却在一天天变得年轻,他一天一天地卸掉这些古老的纹饰,于是它就在它与一代代人之间筑起了一座座水泥高墙,上一代人便被新的时代所遗弃。这些使我最终领悟到,其实我们不会变成历史,而是被历史淹没。然而历史也将被现实变成虚无缥缈的云气,消失殆尽。
在一次又一次走完这短暂的行程之后,我发现,在我苦苦追寻的十几年里,我一直在失去,我所得到的东西,就只有这条路和关于这小城的记忆。回想这些东西,我也会迷惑,这个小城并没有多少不得了的内涵,但是那些平平凡凡的人走过,他们那或安详或忧心忡忡的眼神,并没有多少孤独的成分,也许他们永远看不见成功的风景,但是好像他们已经看见了自己想要看到的一切东西,我想这是一种幸福,只属于这样无足轻重的小镇的幸福,大城市里潜伏着的躁动与喧哗从底下到天上,已经将其完全覆盖。
可是我会有长大的一天,我不再行于此路上,而是远走他乡,而小镇还是会一直行走着,以他自己独有的缓慢的步伐,向着繁荣,富庶。
然而十几年后的归途中,当小镇终于追求到了这所谓的繁荣,我会不会变成一个陌生人,家乡还会不会属于我?
在我重新踏在这条路上,若是一条狗横躺在路边,它是睡了么?还是已经死去。突然它的耳朵一动,两眼迷离,这证明——哦!我不曾远去。
————二零一八年七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