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预知了未来要发生的一切,你还会去做吗?
1933年1月3日,日军侵占中国的山海关。
1933年3月26日,蒋介石与汪精卫会商,决定全力“剿共”。
1933年4月22日,北平教育界公葬李大钊,遭军警镇压。
1933年5月30日,中日签订《塘沽协定》。
1933年10月17日 中央红军大学、红军步兵学校、红军特科学校成立。
那是时代动荡的一年,1933年。
街上男女老幼看着我,目光鄙夷。
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从哪里来,没有人知道。他们只知道,我是个残疾的老叫花子。
颤巍巍行走在人烟稀少的街道,偶尔走过的路人,也都用嫌弃的眼光看向我。
没人知道我的故事,没人在乎我流过的血。
-1-
北方的冬天刺拉拉的,风都连成串似的钻进骨头里去。鬼子进北方了,北方天气就更变得不人道起来。那年我十六,裹得严严实实,在刺骨的风里面扫着积雪。
土狗全都躲在窝巢里,或者是树叉里面。外面有卖报的孩子,嚷嚷着哪一天发生了什么大事,或是哪个地方被鬼子攻陷了,或是红军开始提出抗日救国了。
世道,算是乱。乱得就像捆在一起的麻绳,非得用刀砍开,用火烧开不可。
“爷,我想去打鬼子。”
冬日里,围着火炉,我对着木椅上吸着大烟的爷说。
我们那儿,管爹爹,叫做“爷”。就像打杂的管雇主叫着似的,一声爷两声爷,仿佛真就像老爷似的高高在上了。
我爷说,必得沿着老祖宗的叫法,哪怕是再过个十年百年,也得叫“爷”。在我印象里,爷不是啥子好人,脸上最有标志性的印记就是鼻子旁边一颗大的,长着长毛的痣,见了便觉得怕。
我娘去世早,便只剩下爷和我俩人,爷一直把我拴在身边,半步路都不肯放我自己走。别说打鬼子,就算是在村里面打孩子,也不能放我去做的。
“呸!你小崽子,可晓得老祖宗讲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成天嚷嚷着打鬼子,连媳妇都没得,你打个乖乖哟!”
我在浓雾之中掩住鼻子,没再说话。
“崽子,你若真想打鬼子,先给我生个孙子来。要不得,你万一死喽,俺这香火可没得喽。”
“爷,您总喊孙子,这连个媳妇都没得,哪来孙子哟!”
我往炉子里面添了些草,但不久,那一点火苗还是灭了下去。今天报纸上说,山海关被鬼子拿了,被活生生割了去。他们怕,怕鬼子,我不怕,我日思夜想的,就是摸到枪杆子,在鬼子胸膛上重重留下个子弹来。
这日子噼里啪啦地在星火里过去,像烟囱里的瘴气似的,飘这又飘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过去。
爷说,先找媳妇吧。
于是第二年冬,我见到了梁翠翠。
梁翠翠穿着厚厚的棉袄,看起来臃肿而肥胖。她站在铺满黄土和积雪的街边,黑色的头发用绳子绑得松垮,黄色头巾包住了两边耳朵,一身都是大红大绿,充满了乡村的土气。
这是爷口中那个特意找来的黄花闺女。爷说她没见过啥子世面,模样也算得上水灵。
可我见了梁翠翠,并没觉得水灵,脸颊红得皲裂,就像在高原上待久了染上高原红似的。她把自己包的很严实,站着的姿势倒也老气,倒是有良家闺女的样子。
我嫌她土。
“爷,这闺女太土气。”
“你个小崽子,还挑三拣四,你不说要打鬼子吗?娶了这闺女生了娃,就让你打鬼子去。”
爷在旁边叉着腰,鼻子旁边一颗痣变得愈发明显,仿佛连眉眼,连耳鼻和那颗痣一起,都变得凶狠起来。
我本就觉得,这命,总归得死,倒不如献给红军,女人啥子的,倒也没差了。那时候想的就是赶紧办了事,好去前线尽份力。
爷满意地笑,那笑,总让人背后发凉。
-2-
开春以后,我和梁翠翠结婚了。简简单单拜了拜,就直接进了屋爬到炕上。
日本鬼子都打进来了,哪能办啥子宴席。
爷说,要个孙子。我便直接要脱了裤子去炕上和梁翠翠办事,但她躲了过去。
那天她眼睛里含着一种绝望,如同一直待人宰割的绵羊一样看着我。我一下子怔住,看着她眼睛出了神。细打量,那是双好看的眼睛,黑色的瞳仁,就好似乌漆墨黑的天,闪烁着几颗星星,一点一点发出光亮。
“咋了?”我吐出一句。
“我不要...”她本能往角落里面靠,两只手紧紧环住身子,嘴唇颤抖起来。
我下了炕,锁上门,没说话,从柜里拿出一床被子铺在旁边两把椅子上。
我抬头看她,说:
“今晚我睡椅子上得了。”
“谢...谢了。”她咕哝着一句,我没搭话。
入夜了,我对着窗户发呆,一直睡不着。椅子硌人,后背的脊梁骨都有些疼痛。大概梁翠翠本是不愿意嫁给我的,所以才不肯让我碰。我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又想起了她的眼睛。
约摸下半夜时候,我听见炕上传来啜泣声音,转过头去,发现炕上的梁翠翠在颤抖,在幽暗中显得那么无助。
我起身,透过门玻璃望着,见爷那屋的帘子是拉上的,隐约还有鼾声传过来。
“咋了?”我小声问梁翠翠。
她就像一只受惊的鸟,本能地猛烈颤抖,一下子从炕上爬起来。
我点上蜡,看见她脸上挂着的眼泪被烛火映得发亮。那模样仔细看来,也称得上几分姿色。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嘴巴微张开,一脸的惶恐与不知所措。
我上了炕,靠到她边上。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着她的面庞,她的眼睛美得不可方物,有一种独特的气息吸引着我。
“哭啥,哭啥。”
我把她抱到怀里,她没反抗。那时候,朦胧之中,就产生了一种想要保护她的冲动。
“你要是不愿跟我,就走了吧。”我说,“莫受委屈。”
“我没文化,但也晓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小声地一字一句说着,过了一会儿,又急忙加了一句:
“我...我不是说你是鸡狗...”
她语气里那种慌张,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晓得,晓得。”
她黑色的头发一下子散下来,覆在我手背上。烛影幢幢,似乎山海转瞬,枪声不复,万千国难之中,只有我和她两个人。
-3-
“打鬼子,打你个乖乖哟!才娶了媳妇就打鬼子?你要是有个好歹,我咋跟你娘交代?咋跟这老祖宗交代?”
爷仍是没有同意。
梁翠翠闻不得鸦片味,所以平日里一直躲在里屋,甚至都不跟爷打招呼。我倒是闻惯了爷抽的那大烟,偶尔会觉得难闻罢了。
梁翠翠啊,好绣东西。自从嫁了过来,便一直坐在那土炕上面,用针线穿来穿去,绣出鸳鸯花纹来。她说,那是江南女子会的活计。她娘是南方嫁过来的,活着时候,便教给梁翠翠刺绣,绣在衣服上,棉袄上,哪都绣。只要有针有线,就能绣出好看的图案来。
她最喜欢绣鸳鸯。她说,那鸳鸯都是成对的,一直都是两个成对,她虽不识字,却也问了村里一文化人,晓得了那鸳鸯两个字怎么写。平日里,她常和隔壁的梅英一起绣,互相聊着家常,日子也就这么打发过去。
“翠啊,咱也该要娃娃了。”
结婚半年以后,梁翠翠一直不愿意让我碰她,但我一心急着去打鬼子,便忍不住问她。
梁翠翠那原本就红扑扑的脸蛋变得更红了,她小声“啊”了一句,神情有点慌张,就再没说话。
“翠,眼看这鬼子就要闯到咱们这儿了!咱爷说,只要你有了娃,我才能上前线去,去打鬼子!”
我心情愈发急切,她迟迟不肯答复。
“刚子哥,我...我不是第一回了...”
她支支吾吾说出这句话。
后来,她跟我说,前两年时候,她交往过同村的一个男学生,一时冲动把身子给了人家,却没想到那人跑了。
她看着我,像是在祈求原谅。我无法责怪那双清澈的眼睛,只当做她是一个失足犯下错误的孩子。
“没事。”我说。
“真没事。”我又说。
那夜的炕上果真没留下血迹,我告诉自己这些都无所谓,内心却隐约觉得,有所谓。
1937年,全面战争爆发了,梁翠翠怀孕了。
爷说,我这回可以走了。
“爷,能让刚子哥等到娃生出来再走吗?”梁翠翠托着腰,问我爷。
“等啥子等,他着急去,就让他去。你一女人,懂个啥?”
爷一脸不耐烦,手上大烟的雾在屋子里弥漫。
我跟梁翠翠说,一定得在家等我,我一定能活着回来。
“刚子哥,你啥时候能回来啊?”
“仗打完了,就回来了。”
“万一回不来了,咋办?”
“回不来,就回不来吧。你得和孩子,好好过。”
梁翠翠哭着跟我说,咱们的孩子,不能没爷啊。我收拾了东西就走,把事情托付给爷和隔壁梅英。我说,我有空,会给你写信的,到时候,你找识字的人念给你听,再让他帮忙回信。
后来那段日子我一直会想,是不是我太狠心,如何就抛妻弃子到了前线上去。打鬼子的人呐,多得很,也不差我这一个。
但去了,就是去了,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没个定数。
-4-
1937年8月14日,日机首次轰炸南京。
1937年9月25日,八路军一一五师在平型关伏击日军,歼敌一千余人,缴获大批军用物资,史称平型关大捷。
1937年12月13日,国民政府首都南京沦陷。日军攻入南京城,开始了人类历史上最惨无人道,长达六个星期的“南京大屠杀”,在整个南京大屠杀期间,共计30万同胞被杀,南京城三分之一建筑被烧毁,8万妇女遭到强奸。
我进了西路军,一开始,做的只是战前装补弹药的工作。在后面,看着那么多人战死负伤,有年长点的,最小的,才只有14岁。
春节那天,仍然在打,不分白天晚上地打。那时,我还没正式成为军队里面一员,只是在后备填补一些弹药。我给梁翠翠写了封信,托人寄出去,问她近况怎样,孩子怎样。
过段时间,梁翠翠回了信,说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娃,一切都好。上面说,信是找教书先生帮忙看的,让我放心。
后来,我正式拿了抢,摸到了枪杆子,学着打枪,扔手榴弹。每次打仗的时候,我心里便一直想着,梁翠翠和孩子在家等我,我得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每次上战场,死的人都是一批一批的。要护着这批,那批就必得死。动不动就血肉横飞,吃个饭都能被飞来的骨头打着。
每天这么活着,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这命,以前我不在乎,现在我在乎了。
后来一次战争里面,我左臂断了。
战友们围过来看望我,我说,还好断的是左边不是右边,要不然,就没法子写信了。不过啊,起码命是保住了。
那段日子,是真的辛苦。我向来没遭过罪,虽说我那一脸恶相的爷待我不算好,但也倚仗着家里有着几分几厘,没过过什么苦日子。
“听说没,南京大屠杀那会儿,有俩杀千刀的鬼子比谁杀的人多!”偶尔平定时候,听战友们谈起南京的事情。
“妈的,还提!老子的家他们都敢打,这帮龟孙子算是不想活了!”
“操!他们能比,咱也能。咱就比,谁杀的鬼子多!”
我喝着烈酒,听着他们的谈话,看着梁翠翠的回信,心里看到了一丝曙光。
有天夜战差点熬不住的时候,我就看天,就像看见了梁翠翠的眼睛。我拼了命挣扎着,挣扎着这奄奄一息的生命。
后来,1942年往后,就逐渐占了优势,日军大势快要退尽,梁翠翠寄来的信也多了。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梁翠翠是我的希望。
只要知道远方还有一个梁翠翠,我就有活下去的希望。
-5-
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本打算抗日胜利的时候就回家,但梁翠翠来信说,不用担心她,还得和国民党打,打赢了再回去。
我在信里问她,孩子咋样。
她说,娃想爷了,惦记着要我抱。
那天晚上,和几个战友一起在营里喝酒庆功。看着梁翠翠的信,我哭的像条狗。
1949年,我回家,跋山涉水。
那年的华北,已是物是人非。
我左边袖子空空荡荡便回了家,也庆幸自己活了下来。
回到原来的家,却发现一片凄凉景象。我喊着梁翠翠,却没人应答。
“林刚?你回来了?”隔壁梅英的脸上有了几道皱纹,她刚从家里出来,见了我,对我说。
“我家翠翠呢?”我问她。
她低下头,叹了口气。
“翠翠,死了。”
“不可能啊!上个周她还跟我写信的,哪能说没就没了?”我几乎在咆哮,告诉自己这只是个玩笑。
“其实翠翠早就死了。”
“什么?”
“你走的那年冬天,翠翠生了。翠翠生了孩子以后,却发现你爷要把她卖给鬼子,所以跟我说,要是你来了信,让我帮忙回信。”
那时候,身上所有的疤痕都好像又裂开一样。
“她走以前说,无论如何都让我写信告诉你,就说她还活着,你必须得打仗。”
梅英跟我说,梁翠翠宁死也不肯被卖给鬼子当慰安妇,就上吊死了。孩子生出来没多久,因为没娘照看,加上天寒,不久也没了。而我爷因为鬼子来了,就逃了,逃到哪里,也没人知道。
我一个人站在街道上,望着天空,似乎再也看不到黑夜里面闪烁的星星,再也看不到梁翠翠的那双眼睛。
如果能回到1933年,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选择上前线。如果提前预知了命运,还是否会选择活着?或许会,或许不会,我不曾知道。
这几十年来啊,风餐露宿,没人晓得,我这胳膊是战时受的伤,他们只晓得,我是个残废。残,并且废。
但也常听到周围孩子,赞美毛主席,赞美战士们,那时候,可能心里就有了答案。
我觉得我是有不满的。毕竟我为了国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毕竟我为了打仗连胳膊都没了。
我是活下来了,但我活的还不如一条狗。
我在这街上抱着破碗吃着剩饭,没人知道我这胳膊是怎么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