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一个女人的人生谢幕

2018-04-23  本文已影响0人  诗情曼雨

      霞姑走了,被无情的车祸带走的,走得很惨。

      她是个残疾人。从我记事起,她就是一瘸一拐地走路。我曾问过妈妈,霞姑为什么和我们走路不一样。妈妈说你小点声,让你霞姑听到了不好。然后并没回答我的问题。久而久之,霞姑的腿是怎么跛的,直到现在她去了另一个世界,于我,仍是个谜。其实她究竟怎么跛的已不重要,但腿跛的事实却终究改变了她的人生。

    霞姑比我大不了几岁,从辈份上论,我喊她姑,她名字中带有霞字,所以我们就喊她霞姑。在霞姑面前,我显得很猥琐,她家条件好,人又长得漂亮,穿的衣服光鲜艳丽,搽的雪花膏香香的。同样是女孩,我长得又瘦又柴,穿的是粗布,还脏兮兮的,一年四季有三季是不搽香的,只有冬天为了防冻疮才在脸上胡乱抹点蚌壳油,那味儿不香反儿有点冲。再加上她读的年级比我高,懂得比我多,让我对她更有一份羡慕与欣赏,同时又增添了一层隐秘的自卑。

        记忆中,她似乎一直不屑于跟我们玩耍,认为跟我们这些小屁孩在一起,降低了她的品味,她甚至阻止她的弟弟和我们过家家,认为这不会有什么出息。但我们还是和她弟弟玩得很火热,于是,她站在旁边显得很生气。

      她读了很多书。那个年代,村里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上完初中就回家了,可她却一直上着:小学,初中,没考上高中就复读,然后考上了高中,但没考上大学,又复读,但终究还是没考上。就这样,她无奈地离开学堂回家了。

      很难想象,那样一个平素高傲自负的人,回家之后是怎么度过她的心理煎熬期的。因为她一直没怎么看得上我们,所以我们也很少有机会和她说话,也无法知道她的内心世界。只听得邻居们说霞把自己关房里不吃不喝,谁劝都没用。后来还是把她高中老师和同学找来了,她才开门。家人见到她时,像换了一个人,瘦得只剩皮包骨头。老师和同学走后,她终于起床了,正常吃饭,睡觉,慢慢好起来。

      那时候我已上初中了,每天骑自行车经过她家门口,她总望一眼我的车,但并不望我。从那眼神中我似乎看到了一种无奈与渴望。

      有一天,妈妈说,你霞姑也会骑自行车了,她爸给她买了一辆小跑车,比他弟青松那辆贵多了,你小爹爹整天吹她家霞聪明,自行车一学就会。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又经常从霞姑的眼神里看到以前的那种骄傲与自负,当然也有丝丝缕缕的无奈。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经过霞姑家门口时,都没见到她了,我问妈妈霞姑干什么去了。妈妈说霞姑学裁缝去了,你小爹爹本来让她上工厂,或去酒店谋个事做,但人家看她腿那样,就不收,你小爹爹只好给她找了个裁缝师傅。听到这个消息,不知怎么回事,心里酸酸的,想象着一个读了一肚子书的骄傲的人,是如何屈就命运的。我非常替她难过,尽管她不怎么待见我。

      小爹爹经常在邻居们面前炫耀,他家霞是裁缝班里学得最好的一个,在里面可以当小师傅了。我觉这个小爹爹没什么可炫耀的,霞姑在那一帮没读过书或只读过两三年书的孩子里学得好是理所应当的。我总觉得霞姑不应该是干这种活的人,当然我不是歧视裁缝这种职业,只是觉得霞姑不适合,她应该做与她文化学识相匹配的工作。当那些男娃女娃学成后就去跟随老板外出打工时,霞姑没去,一是老板没看上,说去可以,但工钱比其他孩子少,老板没说彼此心照不宣的缘由,其实也相当于委婉拒绝,二是小爹爹和小奶奶不放心,毕竟霞姑与其他孩子不一样,再加上她心气高,怕受不了那种委屈。

        当霞姑在村部租了间屋子开了个裁缝店的时候,小爹爹和小奶奶就开始张罗给她招个女婿。在农村里,像霞姑这样的家庭是不应该招男孩子的,是要嫁出去的。但小爹爹和小奶奶怕霞姑嫁不到好人家,又怕嫁出去受委屈,所以留在自己身边,照顾得妥贴些。其实霞姑心里是拒绝招亲这件事的,但她也没说想出嫁,只说她现在不想成亲。有人说霞姑心里是有喜欢的人的,是她同学,但也没见有什么男同学到她这儿来。

      不想成亲这在农村是最苍白无力的托辞,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况且快三十的老姑娘了还说不想成亲,简直是笑话。在左邻右舍七嘴八舌的议论中霞姑终于答应招亲的事。但是有条件的,她看中才能结婚,看不中就走人。

      终于,第一个男人走进了她的家,这个男人是长丰的,皮肤黑得跟锅底似的,操着一口浓重的土里土气的方言,吃饭需海碗,但劳动特别肯卖力,早晨踏着露水出去,中午影子踩在脚下都不知回来吃饭。小爹爹叫霞姑去喊,霞姑说肚子饿了都不知道回来,他是死人啦,说完进了自己的房间,啪地关上了门。

      第二个男人是邻县的,这个人长相还行,就是个子不高。他还特别能说,说得小爹爹开怀大笑,但什么活也不干,整天在桌上搓麻将。他在霞姑面前也不收敛。霞姑也不拿正眼瞧他。霞姑有一天递给他一张纸条,纸上写的意思是,他们没缘份,让男人走。谁知那男人不识字,还以为是霞姑写给他的情书,高兴地拿给小爹爹看。小爹爹看完没再言语。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霞姑都没看上。她妈终于第一次骂女儿,挑剔,讲经,也不看看自己的条件,你难道打算就这样过一辈子?霞姑最后歇斯底里地喊到,你们找的都是些什么人,让我和他们结婚,还不如去死了算了!小爹爹和小奶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就没再提霞姑成亲的事。

      霞姑后来还是结婚了,这个男人是经人介绍的,两人见过两次面,彼此还是有点感觉的。这个男人比霞姑大好几岁,是个理发师傅,长相一般,还有点秃顶,但为人实诚,知道关心人。或许心力交瘁的霞姑太需要一个依靠了,又或许霞姑觉得自己抵不过命运的安排,也就不想去反抗了。当然,这个男人也是倒插门,一直留在霞姑家。

      听邻居们说霞姑和这个男人开始关系也不太好,经常吵架,但每次都是霞姑吵赢而结束。直到他们第一个孩子出生后,他们关系才有所缓和。

      每个家庭的矛盾总是在不同的时间不断地出现。当霞姑终于藏起那满身让人不可亲近的刺,放下高傲自负的心,准备埋下头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时。她的爸爸却开始发脾气,说霞姑招来的女婿赚不到钱,一个大男人,上有老下有小,还有老婆要养,一个月就那千儿八百的不够塞牙缝,要不是我还有点退休金,一家人喝西北风啊!再窝囊的男人听到这些话也会受不了。终于这个男人把理发店关了,背了行囊踏上了北上的列车,霞姑送他去的车站,眼泪汪汪地望着他扎进了茫茫人海。

      当女婿在外挣着钱了,将一沓钞票摆在小爹爹的面前,小爹爹嘴咧开了。这以后的三年时间大概是这个家庭最幸福的日子吧。霞姑和这个男人的感情越来越好了,男人在外打工第一年回家之后,霞姑怀上了第二个孩子。此时大孩子已10岁了。霞姑第二个孩子是男孩,生孩子的那一天,男人始终陪在身边。霞姑看了一眼儿子,两颗幸福的眼泪从眼角溢出。

      幸福的时光对霞姑太吝啬了。本来男人在外打工,挣钱还不错,父母身体尚可,女儿已上五年级了,乖巧懂事,儿子已蹒跚学步,牙牙学语了。可就在这一年的冬天,霞姑又遭受了一次巨大的打击,她的妈妈中风了。全力抢救下,生命无虞,但已瘫痪,智力减退,语言功能退化,成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孩子"。同年,她爸爸眼睛患病,在医院做了手术,手术后,视力有非常大的下降,近乎失明。

      从此,霞姑的生活再一次被打乱,在外打工的丈夫被叫回来,夫妻俩在家照顾着老小。后来等到儿子上幼儿园了,小爹爹视力恢复了一些。她就去服装厂找活干,男人又重新将理发店开起来。

      霞姑为了让老板瞧得上她,每次领的活总比别人多,加班时间比别人长,做的活比别人精。生活可以改变一个人很多,却改不了一个人的心性。终于她在那厂里是年终奖励拿得最多的员工。她男人在离她上班不远的地方租了间屋子开理发店。由于地段有点偏,客源少,挣得不多,但也能够一家人一个月的家用。最主要的是夫妻俩可以一道上班一道回家。如果就这样虽艰辛但还算幸福的日子一直慢慢延续下去,那霞姑的生活也算还有点奔头。

      可是上天却不眷顾这个心比天高命如纸薄的女人。就在三天前,一个让人胆颤心惊的噩耗传遍了大街小巷:一个女人在夜晚9点多下班的路上(源潜公路的长安岭处)被一辆小汽车撞飞,当场鲜血四溅,不省人事,送往医院,终没抢救过来,一个鲜活的生命没了。当我还不知道这个人是霞姑时,就已感到难过和惋惜了。车祸毁了多少人的生命和家庭,不禁怨恨起那些违规超速以及酒驾的司机。

      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人竟是霞姑!脑袋当场嗡嗡作响,怎么会是她,怎么会!她不应该这么早就走的,生活的甜头她还没来得及品尝。四十七岁,太年轻了!她的前半生是那么的不易,没有人能真正了解过她的内心。当生活好不容易让她心安一些,有点奔头的时候,她却走了!

      她走得肯定不甘心,虽然她有时被生活琐事所累时,也曾说过,与其活得这么累,不如死了算了,其实那是气话,凡是能说出口的死,就不是真想死。她还没看到女儿出嫁,儿子结婚,还没服侍父母到终老,最让她牵挂的或许还是这个和她生了两个孩子的男人,从此后他们阴阳相隔,无法耳鬓厮磨,无法双栖双宿,无法相依相随,这该是怎样一种哀痛啊!

      我不知为什么要为霞姑写这篇文章,其实我和霞姑之间没什么交集,我们见面除了礼貌性的打声招呼,再没其他的语言。但她的每一段生命历程,我都有所感触,或喜或悲,或怒或怨。

      当然,这是她所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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