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青烟,一缕殇

汪家旧事之卖花施郎(下)

2018-03-25  本文已影响33人  曼殊君

炎夏已至,不觉已是六月尾声,这一天恰是二十四日,城中百花褪尽,却有荷花生盛,城外葑门附近黄天荡一带花叶连绵,如云似海。苏人向来竞节好游,虽是暑气蒸腾,也要倾城而出,买舟雇船,成群结伴,去那湖上荡荡看看,说说笑笑。

汪家的船也在其中,由施郎掌舵,摇得飞快。近岸这一片花虽繁盛,人也最多,船身之间几无空隙,一会儿那家被撞了,一会儿这家被挤了,沸沸嚷嚷,实在恼人。如此,赏兴也要败掉几分。

施郎灵活操控,将船撑远,慢慢向那深处划去,此片水域开阔,花稍疏些,但人声渐息,幽闲自生。船中小姐公子们此时也纷纷探身张望,撩水取乐。

施郎放下船桨,回头看一眼倩娘,此番出行,是她所提,此时却属她最静,独自靠在一边,一下一下的敲着扇子想心事。

“小哥哥,帮我们折些花来呀,好不好。”文佩、蝶卿今日倒是难得的清闲放纵,两人俱都是雪白的薄纱长衫,罩着鹅黄色的褶裙,立在船尾,风姿绰约,蝶卿音色尤为清媚软糯,惹得施郎不好意思起来。

他只穿一件短打,便下了水。

不一会儿,便抛上几串菱角,几支莲蓬,又用小碗装了螺蛳,给船上的小丫鬟们玩。

倩娘伸手去搅水面,指尖清凉,忽见远处水波微漾,三三两两朵荷花竟随波而来,直到她面前停下,花朵缓缓浮出水面,带着晶莹水滴,伸到她手边,她忍不住去攀了一支来嗅。

施郎默默上船,盘着腿坐下晒衣服,听得船内人将花插入瓶中,纷纷赞叹,心中爽然。让这些小姐们高兴,并不难,这一月来,他常常在园中做事,不免与她们打些交道,小姐们虽爱花草,却不识名姓,便要问他,他若不懂,便回去问师傅,兴头很足。然后第二日写好名字,将花草插了摆在她们唱曲的画舫中,三五日一换,便也成了心照不宣。

在这些爱花的女子中,他渐渐觉得她是不同的,说不上哪里特殊,大概是那日那一问,令自己有所察觉,听她言语时,竟不由自主的失了神,然而半天组织不出一句回复。

这却不是一种畏惧。

拙政园内常有宴饮,来客纷纭,赏花游园,日日不断。而热闹过后,便是它们这些园工的时间。近日来多雨,园中铺地的石子多有损坏的,于是便叫了师父来弄。施郎在一边蹲着看,递一些工具。

师父出身香山,据说祖上曾远赴京师,参与宫廷的设计建造。族人以此为傲,亦以此为业,代代相传。他本行便是木工,花木,铺地一类又在常年耳濡目染中自成。

“施郎,你是我最看好的一个弟子,多学学,多看看,这些生活,虽然零碎,也粗糙不得。”师父将破损的石头取出来,又一一挑出对应大小的备用石子,仔细比对过。这些铺地的花纹,施郎平日里也看得多,多是一些象征吉祥的,像是仙鹤,蝙蝠,如意云纹一类的,如今看其构成,竟是一颗颗不起眼的石子,真是造化神奇。

师父将空缺处铺上些湿润泥土,然后将填补的石子埋入,再用锤子慢慢敲打,令其深入固定。

“你看看,是不是和原来一样。”

不等施郎观察,师父已自己抬头看对面,原来这地上的六角冰纹花样与这边上花窗是一致的,一上一下,遥相呼应,互为映衬。

“师父,这是特意做成一样的吧。”施郎用手摸摸地面,新入的石子还有些粗糙刺手。

“你说呢?”师父笑笑,站起来时有些摇晃,“当年我也不过是依瓢画葫芦,想按照老样子做。其实那些游人来来去去,又有多少人会注意这脚下变换。”

“可你还是没有做成老样子。这片地坪与外面的寻常图案不一样。”

“你跟我来看。”

两人进了屋内,此时正值黄昏光景,斜阳透过窗格洒落,室内粉墙与地面皆映出片片冰裂花纹,摇摇曳曳,温柔却又夺目。

“一天里,约莫只有两三次可见到这样的,我那时看到,只觉得说不出的好看,却又讲不出,毕竟没有多少墨水,就想,干脆在外面地坪上也做一样的花纹吧,对照着看看,蛮有意思。”

“师父是想留住这片刻景色吧。”

“好了,天慢慢暗下来了,我眼睛不好,看不清路面了,你替我去看看其他地方,有没有需要修修补补的。自己试着去弄弄,光看看怎么能学会。”

施郎点头称是,又送师父出了院门,恍惚看见花窗外面闪过人影,不知是谁。

这一晚,是要住在园子里值夜了。

夜里起了大风,园中呼呼作响,听说是东海上打台风,江浙一带近连日降雨,都拜他所赐。日间已将外面的盆景花木都挪进屋内,想来没有大碍。

闭眼却又毫无睡意,满脑子不安不定,施郎想着师父那番话,不禁叹息,向来游园人只看亭台楼阁,花草山石,师父苦心孤诣铺的地坪又有多少人能看上几眼,赞美几声?他入园不过几月,亲眼见到各位园工的辛苦,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无不是人力心力。而这些似乎还比不上文人们一首赋诗,一卷书画。

想到这里,他又有些懊恼,自己每日里送去画舫的花草,又算是什么呢?那些小姐们唱曲游园,何曾明白这些?

千头万绪,终是不得安睡,施郎披衣起身,提了灯,干脆去巡夜好了。

风虽大,却不见落雨,又是夏日,所以并无丝毫寒意,反觉清凉爽快。不知不觉,又走到西园一带,长廊幽寂,蜿蜒向前,此时只一人一灯一影,却不惶恐,施郎自信,花木有灵,自会照拂。

转过长廊的拐角,风声渐止,灯影也定。施郎发现,这园中竟然另有光源,那光源发散之处,如他所料,是水中的画舫,画舫中的那个人,再熟悉不过。他心中升起异样情愫,心跳加快,不知怕些什么。

崇祯六年的夏末,并无新事,江南依然太平,苏州依然安逸。这一日,西百花巷的汪家长子娶妻,娶的是松江顾氏的小姐,顾氏亦是苏州城内的大族,松江顾氏与其同出一支。

顾小姐的妆奁为人所传,金银珠宝还在其次,其中顾绣与古墨,都是传世的珍物。

礼宴设在拙政园中,除去两边师长,另有不少金陵、杭州的年轻士子闻讯而来,都是汪家子女的友朋,不单是为贺喜,也为交游。一时城内才俊毕集,鲜衣华服,俱是风景。

主厅中宾客大多坐定,已酉时过半。只听得有人击掌三声,园中忽然灯烛俱灭,昏暗一片,不知情者哗然,以为怪异。

此时却有乐师示意,先是一声鼓板,笃定清脆,在场者方才镇定,继而笛声轻发,悠悠扬扬,盘桓四散。

这一场婚宴最开始的记忆,对于施郎来说,并非如此。

他坐在引领的船首,心中惶惶,脑中一遍遍过着路线与位置,曲终船便要到,不容途中生变,一环脱节,便是遗憾。

“怎么比待嫁的新娘子还要紧张?”

船身摇晃,有人来到他身后,笑着问。

“三小姐,怎么是你,你不是该陪着顾小姐的吗?船要开了,快回去吧。”施郎见汪倩到来,又惊又喜。

“里面有正经的喜娘和顾家人陪着,我应是婆家人呢。”汪倩接过他手上的灯盏,“我来引路,你专心做事吧。这本是我出的主意,怎么能坐在一边看呢?”

不等施郎发话,倩娘已令后座的船娘拨棹,船身微动,顺着流水,缓缓向前,进入园中最为开阔的水域,其中遍植荷花,已尽数绽放。为了行船方便,施郎早前已开出一条水道。

澄湖万顷。

这一句起腔是清唱,字字分明,婉转动人。施郎却不敢沉醉,他等倩娘顷字收尾,便举出火折子,点燃前方荷心所立红烛。

红烛摇漾,眼前花朵芬芳暗送。

见花攒锦绣,平铺十里红妆。这一句出时,已有笛声相和,船身过处两岸,早有等候的少女,一盏盏,一对对,依次点亮手中所托荷花灯盏,此时水光灯影,明月星辉,照见满池花叶碧波,光华流转,如梦似幻。

施郎吸一口气,稍微定心,继续等下一个点灯位置。

此时已唱到:夹岸风来宛转处。微度衣袂生凉。摇扬。

两岸灯火随着船身渐明渐亮,直蔓延到了主园池畔。座中宾客已经听清了所唱之曲:正是昆山腔第一本,浣纱记中的采莲一折,不禁跟着轻轻吟唱起来。

百队兰舟。千羣画桨。中流争放采莲舫。

这一句却不是船中所来,竟是岸上所歌。满座宾客不约而同,和着管笛,扣桌按拍。

引船靠岸,后方便是新娘所坐的精巧画舫。

施郎与倩娘退到暗处,观察进程。此时两岸托灯的少女们已翩翩随至客席,一一点亮座上灯座灯盏,宾客们甫回光明世界,未及定神,又见场上拥出一队年轻书生,他们各人手中也都执荷花灯盏,与先前捧灯少女绕场并行,最后站定两边,静穆肃立。

合:惟愿取双双缱绻。长学鸳鸯。

座中宾客,并场上男女,心照不宣,齐齐高唱这一句收尾。

施郎只见那分立两边的仪仗尽头,缓缓现出一对新人,相携走近,男子文雅朗致,女子温柔明媚。

他偷偷抹掉眼角一滴泪水,怕身边的三小姐发觉。

他还记得,宴饮结束后,宾客散去。汪家年轻人竟呼朋引伴,坐了画舫,绕着苏州古城河,吹笛唱曲,欢饮达旦。

那之后,明清鼎革,苏州陷落,汪家人亦是流离四散,听说三小姐与夫君远渡海外,再也不曾回来。而汪家当年那对璧人,也早已谢世了。

往事如梦,前朝似烟,明明已是几十年前的旧事,可是细节分明,歌声宛存,梦中仙乡,恍惚曾见。

康熙九年的花朝节,封闭多年的拙政园终于开门迎客,城内游人纷至沓来。

施郎领着门徒,一同巡视园中。他依照记忆,原样补种了许多被毁坏的花木,虽还不够苍古,却也有了生意。

“师父啊,你说的当年我们师公做的地坪是在哪里,快带我们去看看。”徒弟们都很年轻,进了园内,玩性大发,穿堂绕廊,人都找不到。

“啊,师父,前边好热闹呀,围了好多人呢。”

他们走上那座小飞虹廊桥,对岸石舫上,坐着一些盛装的妇人,有老有少。

“师父,你看,她们唱的什么呀,慢慢吞吞,一个字拖那么长的。”

施郎不语,只是听着,满座唱曲人中,那个侧影,他再熟悉不过。

那日画舫,唱曲的正是汪家,倩娘与各位姐弟,小辈游园赏春,曲兴大发,便仍到画舫故地,摆开桌椅,开拍曲子。

曲间,有一年轻人送来一瓶新插鲜花,尚带清露,小心摆在桌上,说是故人见赠。

倩娘细细分辨,起身四顾,却并不见什么人。她折下一朵海棠,簪在燕尾上,又与小辈谈及旧事,觉得仿佛年轻了许多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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