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亲戚
亲戚
对于永盛妈,嘉玲一直不满。从记事时起,就有着深深的不满,有时甚至是讨厌、憎恶,不知道为什么。有一次听说自己差点被永盛妈要去给她当了女儿,给永盛和永红当了姐姐,嘉玲就气得直哆嗦。嘉玲就是这样,据说不敢受气,尤其是小的时候,一受气就恨地不行,两只小手就攥得紧紧的,严重时全身直哆嗦。这不,都长到七八岁了,听到这件事还是气人得很。直到现在,一听到永盛儿妈的事,嘉玲就会狠狠地嘀咕一句“世上就没有她这么讨厌的人”。好像永盛妈做什么事都入不了嘉玲的法眼。
“嘉玲,把这几个萝卜给你舅舅家提去,你舅妈好久之前就要了。”嘉玲妈给嘉玲安顿着。
不要脸的女人。嘉玲心里狠狠地说道:“妈,我不去,要去你去。要我说,给她给啥萝卜来,咱家好像是生产萝卜的一样,她家啥不是比咱家多,咋就没见她给咱家半根萝卜,一个土豆?”“人早就要下了……”“人要你就给啊?那你向她要要,看你能要来一碗水不?”
“你这孩子咋这么说话来,那是你舅妈,是你的长辈。”嘉玲爸爸在一旁说道,算是批评嘉玲吧!嘉玲不再吭气了。但并不表示嘉玲就愿意给她舅妈去送萝卜。嘉玲早就不把舅妈叫舅妈了,在很早之前,嘉玲就决定直接将舅妈叫永盛妈或者永红妈,不过也只有在自己家才这么叫,在永盛妈跟前或者是在别人跟前她还是会叫一声舅妈的,不动声色,谁也不会知道她心里的不愿意。嘉玲知道,毕竟自己是读书人,而且在旁人眼中还是特别优秀的孩子,她怎么能因为这件事情,而让别人对自己有所指指点点呢?况且,在乡里人眼里,对长辈不尊重,无论这长辈有多么地不对,那可是“大逆不道”的,纵使你学习再好,那都抵不上这罪名。嘉玲想得明白,这事划不来,太划不来了。
“妈,我不去,要去你去,我爸爸去也行,反正我就是不去”。
爸妈也是知道嘉玲的脾气的,这娃犟起来的时候,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也就不勉强了。夫妻俩磨蹭了一会儿,就自己给带去了。嘉玲看见她爸和她妈走的时候,她爸把那两个又大又嫩的萝卜拿了出来,换了两个中不溜秋的萝卜。
嘉玲想不通,世界上咋有这样小脸的人。其实嘉玲倒不是舍不得萝卜,只是心里头憋着一股气来。
嘉玲一家和舅舅家一家是几年前先后搬到这金沙渠来的,嘉玲家的日子在老家的时候就不怎么宽裕,再加上姐弟三个都在上学,一年下来花费不少,爹妈挣的钱勉强可以支撑三人的学费生活费,以至于到现在为止,嘉玲一家还没有在这异乡安家落户,到处租住房子,过着流离颠沛的生活。
嘉玲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曾经还提出过不再上学念书的想法,说是要打工挣钱,帮着爹娘一起供两个弟弟读书,再在这儿买几亩地,盖几间房子,也算是一家人有了个着落,要不然一直在各处租房子住也不是个事,再说姐弟三个上学不在家的时候还好,可是每逢寒暑假回家,几十平米的房子实在是挤得厉害,有时候住都没处住。嘉玲还说,自己的小学初中同学,好些人都已经连轿车都挣来了。而且在社会上混得也不差,自己早就眼红了,不想念书了。
不用说。这只是嘉玲妄想而已。当时一听到嘉玲这样说,嘉玲爸实在是气得不行,劈头盖脸对嘉玲就是一顿大骂,吓得嘉玲的心“扑通”一声就跳到嗓子眼去了,并在那里“咯噔咯噔”了好久。同时,嘉玲爸还警告嘉伟和嘉宁:“以后谁也不许再说辍学打工的事,要是让我听到,打断你们几个的狗腿子,家里的事有你们的老子顶着来,还轮不到你们几个碎崽子胡操心。”说着,狠狠地看了一眼钉在墙角的嘉玲,继续道,“你是老大,是他们弟兄俩的榜样,你娃娃再不要讨厌。”说完,扔下手里的活计就出去了。
嘉玲的舌头吐得一尺长,表示自己就是说说而已,也表示自己知错了,再也不说这种胡话咧。从那以后,嘉玲再没说过这样的事,一心只想着好好念书,念完大学找个好工作,给爸妈挣口气。可是自己这才上大二,离毕业还早得很呐!就这短短几年,永盛家以及在这金沙渠置办了几亩地,还盖起了几间平房,虽然比不上那些十几年前就来这里打拼的同乡人房子气派,但比起嘉玲家经常租住的哪些别人家换下的烂房子就美气得很,最起码没有老鼠窟窿,房顶上也不往下掉土砂子,更重要的事不用看房东的脸色、不用跟别人讨价还价,不用记挂着年底要交房租。这一交房租,又是一大笔钱没有了啊。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看着爸妈给舅舅家拿着萝卜去的背影,嘉玲心里就不高兴得很。嘉玲觉得自己的爸妈太实诚,太善良了。现在这个世道上,老实人最难活,最受气。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可怜这文盲爹娘死活就是不懂么。嘉玲懂,但嘉玲也为爹妈是实诚人而高兴,因为在这金沙渠干零活挣钱时,很多主家都喜欢要她爸妈,而且也从来不欺骗他们,有些人跟他们混得熟了,碰到挣钱的活总能喊上嘉玲她爸和她妈。但是,自己的舅妈就不,从不,而是有活生怕自己的妹子妹夫知道,从不给言传一声。“嫂子,你有啥活计了给俺们两个也言传一声。”只有嘉玲妈提前打招呼了,永盛妈才可能言传上一声,否则,那就是做梦。
嘉玲看不上自己的舅妈是对的,就拿这次的萝卜来说,这萝卜是附近的一家女人送给嘉玲妈以备过年用的。
“这几个萝卜你们先将就着,细着吃能吃到过年,买的话死贵死贵的,反正我们家今年种的多,就给你们家抱几颗过来。”沈家女人扑打着身上的土说。
“她姑舅妈妈,你看你这么破费干啥来,留着你们自个家吃来么,我到快过年的时候买上一两个就够了么。”嘉玲妈心里高兴,嘴上却推辞着。
“哎呀,他姨,你就不要推辞了,你家三个娃娃正是需要花大钱的时候,能不花的就不花,咱这邻里邻居的,你就不要这么假了撒。你看我从不装假(装假就是客气的意思),家里有个事忙不过来,还不是就喊你来帮忙来了。我家男人不在的时候,你可是帮了我不少忙呀!”后面就列举了嘉玲妈都给她帮了些啥忙等,都是些家里家外的琐碎事。两个女人站在大门口又东拉西扯地说了些什么,时不时发出些扯闲的女人才有的笑声,放肆而欢快。
嘉玲透过玻璃窗子将这一切全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思谋着日后要报答这些好人。嘉玲是个有心的孩子,也跟她爸妈一样,善良着来,从小到大别人对她的好,对她家人的好,她全都记着来,想着一定要报答,有些恩惠当下也就报答了,可有些没有机会报答,也没有办法报答,她就将别人的这种恩情化成了一种动力,做着力所能及的善事,在学校积极参加各种公益义工活动等。
小时候读过的各种故事她都记得,正是这些故事书陪伴着她走过了青涩的少年时光,也就是从这些故事中,她知道了“滴水之恩,涌泉想报”的道理。但这道理并不是人人都懂得,也不是人人都认同的。她的舅妈就是这样,甚至他们一家人都是这样。可不是嘛,有一次妈妈跟永盛和永红回家看望嘉玲的大舅,也就是永盛他们的大爹。大舅家在甘肃会宁,嘉玲妈不识字,一个人去有诸多不便,正好永盛永红回去,就跟着一起去了。早晨从汽车站坐车出发,到会宁县下车,再转乘去乡里的汽车。到会宁县的时候,大家已是饿得不行,嘉玲妈说在车站等着,让永盛去买些吃的,并顺手掏给他50块钱,没想到的是,永盛买到吃的,和永红俩人却只顾自个儿先吃了起来,连在一旁的姑姑问都没问一声。嘉玲妈看着这俩孩子,便也就没有了饥饿感。这件事是后来嘉玲妈给嘉玲爸说的时候被嘉玲无意中听到的。当时嘉玲还听到她爸说“要是我的娃娃这样不懂事,我非得抽了他们的筋。”当然,他的娃娃没有这样不懂事过,虽然自家的日子过得有些紧巴,但对孩子的教育从来都没有放松过。他们两口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将三个娃娃培养成人,俩人都是文盲,吃了不少亏,就一心一意地供娃娃们读书。只要三个娃娃能念成书,考上大学,咱哪怕是给别人当牛做马那也都是高兴的。当然,后来事实证明,三个娃娃都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而且比他们期望的还要优秀还要好,娃娃们也没有让他们给别人做牛做马,他们一有出息,最先想到的就是给老两口置买房子土地,种起了园子,接上了自来水,最起码在吃水吃菜这方面轻松多了。也不用再年年买菜,不用年年喝那有渣渣的水了。
嘉玲记得跟着妈一起买菜的时候,总是要跟卖家讨价还价好半天,而且很明显,妈总是挑便宜的菜才买,贵一些的菜问一声就算了。嘉玲记得妈妈说过,这过日子就讲究个精打细算、细水长流,得一分一角地算,一粒一厘地抠,否则,就过不到人前头去,更何况是我们这样的家庭。
这方圆的富汉家,谁家没几沓细细的家庭账本啊,大到汽车、冰柜、洗衣机等,小到柴米油盐酱醋茶等,那可都是记得清清儿的,这些事情通常都是女人们做的,现在的女人哪个不是管钱算账的?嘉玲妈由于不识字,就没有这记账的习惯,但是家里的钱都花到哪达了,她心里可是明镜儿似的,清楚着来。这些道理,嘉玲渐渐地都已经懂了。
以前上高中的时候,一个劲儿地忙着考大学,根本就顾不上家里的事,更何况爸妈根本就不让他们操心家里的事。现在上大学了,除了学习还有生活,学校离家近,嘉玲会经常抽空回来帮家里一些小忙,这两年对家务的接触,她深刻地体会到过日子不容易,过好日子更是不容易啊。
大家都在过日子,还没有听说过谁是随随便便地把日子过好的,有些人就是挣死忙活了大半辈子,也没有见他把那日子过出个样子来,照样还是穷得叮当响。自己家现在不就是这个样子吗,爹娘辛辛苦苦跌绊了大半辈子了,从老家西吉到这新地方金沙渠,日子不还是没有过到人前头去。
要不是我们三个念书花钱,也许就是另一番景象。嘉玲头脑里偶尔出现这样的想法,但都是一闪而过。可不敢胡思乱想,老达知道了还不得打断她的腿。
想着想着,嘉玲就又恨起舅妈来了。“这个人就是个剜眼石,别人家有个啥都想要,都要给自家剜着去。”这是在老家西吉的时候,嘉玲妈忍不了永盛妈的要这要那,愤愤地扔在家里的一句话,当时,除了嘉玲爸除外打工没在,家里人都在。嘉玲觉得“剜眼石”真是一个妙词,用来形容舅妈这个人真是再形象恰当不过了。
在老家的时候,嘉玲家在西吉,舅舅家在会宁,听起来一个是宁夏,一个是甘肃,是两个省,好像远着来。其实不然,嘉玲家和舅舅家近得很,雷家河翻过山就是庄家湾,更何况嘉玲家就在这座山的半山腰上的一处低平处,要不是山太高太陡,爬起来费劲的话,从嘉玲家到舅舅家超不过十分钟。那个时候,嘉玲家的啥东西,舅妈都会要,糜子,谷子,扁豆,莜麦等都要。嘉玲妈不想给,可她嫂子说达想吃。嘉玲妈就没有办法了,那可是自己的亲达呀,都一大把年级了,不给的话那可就是说不过去。这些东西,永盛家不是没种,差不多都是一达儿的庄农人,种的粮食用脚指头想那都是一样的,可永盛妈说了:达说你们西吉的粮食吃起来就是好吃,咋还比会宁的要好吃来么,做的搅团、散饭,煮的甜醅子咋都香着很。所以,永盛妈要个啥,嘉玲妈就乖乖儿地背着去了。
后来,嘉玲的外爷知道了,偷偷儿地把嘉玲妈叫到跟前说,“娃娃你咋瓜着劲大(劲大表示程度深,相当于厉害)很,你达各(我)就能吃那么多?再说了,这些东西家里都有,有啥不一样来?你嫂子那个人又鬼又奸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背来的粮食,达一口都么吃上,全都叫你嫂子变卖了,换来的钱达也没见上。你还供着三个学生来,用钱的地方还多得很呐!”老父亲说着眼泪就淌下来了,“娃娃,从小你们姊妹几个里头你最老实最孽障(老实易受人欺负),你现在都是三个娃娃的妈了,你要学鬼些,要不然会吃亏的。”
老人的一番话说的嘉玲妈心理隐隐作痛,同时也恨嫂子的不厚道,咋一点不顾及亲戚情面来。可是,你能怪人家不厚道吗?亲戚是个屁,你富,你有钱,人人都把你当亲戚着来,你穷得只有一缸清水,谁还认你是亲戚。简直连狗屁都不是。更何况嫂子本就是个势利的人,势利得很。
那晚,老父亲唠里唠叨地说了很多,第二天,嘉玲妈就悻悻地回家了。说来也怪,嫂子不再么羞么脸地要嘉玲家的粮食了。过了不久,又开始要别的东西了,要的最多的是编背篼、扎扫帚用的席芨草。会宁静宁这一代的人常说这种草只有我们西吉有,雷家河更是多得很。
这话就是没依据的,我去静宁浪姨姨的时候,在路上就见到过席芨,但却是没有我们西吉这边的长得茂盛结实。这种草编的背篼、笼笼子结实而细密,像灰土,糜子,谷子等细小的东西装在里面不容易漏。用这草扎的扫帚也好用很,扫的院子干净,没有划痕。附近的人都很喜脸这东西。不过,这席芨拔起来可不容易,得坐在草墩旁,一根一根地拔,捋得人的手生疼生疼的,得费好半天功夫才能拔上一捆。有时候,还会碰到有蛇出没,这是最吓人的了。当然,经验丰富的人,尤其是村里的老人,拔起来就不那么费劲了。啥活计不得有个技巧。这拔席芨啊,得往深处捏,也就是要往草的根子处捏,捏紧后猛地使劲一拔,手就不会太疼。早些年的时候,这种草还是多得很的,可是随着年月的流逝,这草却是越来越少,越来越稀疏了。
以前大家伙都是拔的,根子还留着,来年还可以长,可是后来不知为啥,居然有人连根子都给挖走,嘉玲还见过人家门洞里晒的草根子呢!一大团子,黑乎乎黄素素的,很明显是不能给牲口添上吃的,喂羊也是不行的,唯一的用处怕是只能留待冬天填炕了。这种情况嘉玲也不是没见过。邻居李奶奶还曾跳着脚骂过:“挖草根的人亏他先人着心坏着来,你把席芨拔了总得把根子给人留下么,现在连根子都么了,席芨还咋往上长哩?还叫人拿啥来编笼笼子来?亏他达的祸祸子,你简直就是祸害了一庄子的人了么。”
自从席芨被人连根子铲了以后,一捆子席芨就稀奇得很,至少在嘉玲家就是这样,嘉玲家才有一碎捆子,嘉玲妈想扎一把扫帚扫个院子大场啥的,实在是不够,就开口向嘉玲五妈妈家要了一把。雷家河的人都知道这嘉玲五妈妈也不是个善主,更何况大家都喜眼(喜欢)这席芨,哪舍得给别人。嘉玲妈那也是好说歹说,前说后说,再加上最后嘉玲奶奶帮着水了几句,嘉玲五妈妈这才给嘉玲妈一把子。算上嘉玲家之前有的,勉勉强强能够扎一把扫帚。刚扎完这天,嘉玲妈左看右看,喜得不得了。就叫嘉玲把扫帚立在墙根晒晒,说是等那把老竹扫帚用完了再用。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嘉玲妈领着嘉伟和嘉宁上老君坡垓上赶集去了。老君坡属甘肃会宁管,老历二、五、八逢集,雷家河离老君坡近,大家伙都在老君坡跟集,不仅是雷家河,包括远一点的李家埂,王家垴,齐家河湾,李家堡子,李营等村的人都会到老君坡赶集的。老君坡的集就是红火,样数齐全,三合镇那都比不上。三合镇也是一个集市,老历三、六、九逢集,虽然人也不少,但没有老君坡热闹红火。我们雷家河的人经常在老君坡赶集,只有那些有摩托,有三轮的人才会去三合镇,大多时候也是到快过年的时候去转转。大家都还是一如既往地钟情于老君坡。
那天,嘉玲妈说是到老君坡给两个儿子娃娃买些新衣裳,考上银川的高中了,可得穿得洋气些,也不能再穿妈做的布鞋了,要穿球鞋,不能叫城里的娃娃给笑话了去。
嘉玲妈他们走了没多久,永盛妈就来了,就嘉玲一个人在家里看书。嘉玲见不得她的舅妈,从小这样,半天才从鼻腔里挤出一句话说,“舅妈,你来了,吃馍馍。”说着将一碟子馍馍放在炕边上就继续看书去了。
舅妈掐了一口馍馍,就出去自个儿转去了,嘉玲跟出来停在门口看,只见舅妈走进放杂物的窑里左翻腾右翻腾。剜眼石。嘉玲狠狠地挖了一眼舅妈的背影。不一会儿,舅妈出来了,看见了立在墙角的扫帚,就一直笑眯眯地看着。嘉玲当时心里就毛了,舅妈不会想要这扫帚吧,唉,都是我粗心大意,我应该把它藏起来的。舅妈将扫帚翻过来看看,有拿在手里掂了掂就放下了。嘉玲的心里也踏实了。回到屋里,舅妈又掐了一口馍馍,有一点馍馍渣子落在了炕上。但她还在自顾自地掐着吃,根本就么有看见那些掉下来的馍馍渣。
“舅妈,馍馍渣子”。嘉玲忍不住提醒了舅妈一句,希望她可以把床单上的馍馍渣捡起来吃了。可舅妈管都没管,嘉玲就又偷偷地挖了舅妈一眼。粮食来的不容易,这个道理谁都懂,嘉玲一家人吃饭时在炕桌上掉一粒米,那都得拾起来吃掉,除非是掉到土里不能吃了,即便这样,嘉玲妈也要把它拾起来扔进鸡食盆里或者猪食桶子里。舅妈也是一个庄稼人,咋能这样不爱惜粮食咧?随后,舅妈问了问扫帚的事,嘉玲就凑合着回答了。
没一阵子,舅妈要走了。“你家这把扫帚人喜脸得很,我家正好缺一把扫帚,前几天碾场的时候一把新扫帚磨得不成样子了,这把我就先拿走了。你妈来了你给你妈言传一声。”还没等嘉玲说什么,舅妈就扛起扫帚走了。嘉玲只得气得牙痒痒。
两个弟弟考上高中的第二年,嘉玲父母就放弃了在山沟沟里种庄农,两口子拾掇了几卷铺盖,几袋子粮食,一桶子胡麻清油就搭上村子一家往闽宁镇搬家的车就上来了。
走之前,家里的一头瘦草驴卖给了一个驴贩子,得了1876块钱;一头猪还有几只鸡都给嘉玲五妈妈家赶过去了。嘉玲五妈妈心里高兴得很。嘉玲五爸说“嫂子也不容易,你给嫂子给上几个钱,让上去了给娃娃买个书包啥的。”嘉玲五妈的脸一下子就灰不溜秋的,说“咱家钱多得烧手很”。留下这句话就到后院里忙活去了。嘉玲五爸也就不敢说个啥,谁都知道,这嘉玲五爸是最怕自己的女人的,女人说西,嘉玲五爸绝对不敢偏到西北或西南上去,女人说行,那就行,不行也是行,女人说不行,那就是不行,就算没有道理那也是不行。
嘉玲父母走的那天,嘉玲五妈妈来了,掏出500块钱说,“嫂子,你也知道咋俩的日子一样,都紧巴得很,这些钱还是我昨儿个变卖了几袋子扁豆才凑够的,你也不要嫌少了,上去了给几个娃娃买点吃耍。”说着就将钱往嘉玲妈的手里塞。
嘉玲妈的日子虽然紧得很,但她明白这钱要不得,一家子人一走,这庄子院子还得指望嘉玲五妈妈照看呢,万一哪天在外面过不下去了,那还得返回到这老窝里来,附近庄里有好几户人家都是搬出去日子过不下去有回来的。所以这钱嘉玲妈是死活么要。最后怕大家都难堪,嘉玲妈就主动索要了三双袜底子(鞋垫)。“他五妈,你做的袜底子好看着很,又结实,给三个娃娃一人一双袜底子,娃娃肯定高兴得了不得。”嘉玲五妈好像猛地想起啥事是对的,拍着大腿面子说,“对对对,我咋忘了还有袜底子,哈哈哈,我这就给我的侄儿子去拿袜底子,前几天就做好了,我咋就给忘了撒,哈哈哈。”这嘉玲五妈的手巧得很,做的袜底子,绣的苫单子,那都好得很,庄里人没有谁不夸的。
听说嘉玲父母要上银川打工供娃娃念书,村里的好多女人都来了,有的拿着几个煮鸡蛋,说是路上饿了吃;有的提着几斤扁豆子,说到时候生着吃豆芽菜;有的还拿着新做的布鞋,这些女人们还认为什么闽宁镇啊、金沙渠还和这山沟沟里一样,人都穿的是布底子鞋,殊不知嘉玲妈将要去的地方那路上全是沙子,布底子鞋穿一天都可能磨破,最不行也得穿皮底子鞋,就是底子是胶皮的,鞋帮子是布料的那种鞋。嘉玲妈就当宝一样收下了这鞋。村里的女人都会做鞋,就嘉玲妈不会,所以这些年来,他们一家人的鞋都是亲戚们做的,什么姑姑呀,姨姨呀,姑舅奶呀等等这些亲戚做的鞋每年都够他们一家子穿的了,做的最多的还是嘉玲的碎姨姨和嘉玲的三姨姨。都是亲亲儿的姊妹,她两个不帮衬,谁还帮衬来?
这做鞋对庄户人可是大事,每年冬闲的时候,家家女人们就都坐在热炕上做鞋子:铰样子,打糨子,抹褙子,拧麻绳,纳底子,粘帮子等,有时候,两三家的女人坐到一起,忙得不亦乐乎。麻利的女人一个冬天能做十几双鞋子,不仅自己一家子的够了,余下的就可以送人了,比如嘉玲的碎姨姨就是这样的女人,她每年不仅能给嘉玲家送来五六双鞋,还能给嘉玲的舅爷和舅舅做上几双。嘉玲妈倒是做过鞋子,就是娃娃们嫌丑、不好看,而且还穿着不舒服,就不让自己的妈做了,说还是姨姨做的好。嘉玲妈也就不咋做鞋,以至于到现在都不咋会做鞋,娃娃们早都不穿布鞋了,不论是布底子还是胶皮底子,都看不上,他们喜欢穿球鞋,嘉玲除了球鞋还穿皮鞋、靴子等。嘉玲妈两口子的鞋主要还是嘉玲碎姨姨做,隔上两三年就会带上来几双,统统都由布底子变成了胶皮底子。
下苦人还是布鞋穿着舒坦。嘉玲父母都不喜欢穿球鞋皮鞋,嘉玲给他们买的几双球鞋和皮鞋,都还新新儿的,在柜子里锁着来。嘉玲发现只有浪亲戚,上银川的时候,他们才舍得把这鞋拿出来穿。嘉玲觉得爸妈真是太不容易了,别人下苦干活那也都穿的是皮鞋,就是脏得很,就说的,天天在沙土地里出出进进的,这鞋想净也净不了。嘉玲的爸妈穿的永远是布鞋。
嘉玲就觉得爸妈落怜着很,她就下定决心好好学习,在学校表现得优秀些,让爸妈高兴,这不,第一年就获得了励志奖学金。5000块钱,这得爸妈辛苦多少日子啊!嘉玲给自己留了1500钱报名考试以及零花用的,剩下全部打到家里的银行卡里头去了,两个弟弟正是用钱的时候。嘉玲除了刻苦学习获得奖学金外,还趁着课余时间做各种兼职,家教啊,发传单啊,洗盘子呀,她都干过。她从不抱怨。爸妈比我累得多,从没抱怨过,我为何要抱怨?有时候,兼职给的钱少,嘉玲也不嫌弃,少总比没有好,比起天天在宿舍看电视的那些学生,那就好多了,最起码自己可以自食其力,给家里减轻一点负担。也是上了大学,嘉玲才发现原来爸妈老了不少,尤其是妈妈,头上的白发显眼的很。
岁月不老,却老了在岁月里摸爬滚打的爹娘。嘉玲心疼爸妈,但现在的自己却不能让爸妈结束这种持续了大半辈子的拼打生活,不能让他们活得比以前轻松些。
嘉玲一心一意希望爸妈能过得轻松些,能不干的活就不要干,但是她那舅妈可不是这个样子的,而是将嘉玲的爸妈一直当免费劳动力使唤着。为这,嘉玲没少劝解爸妈。可爸妈老是一个腔调:都是亲戚么,能帮上的就帮吧!所以,自从永盛家在这金沙渠安家以来,嘉玲妈两口子就没少给给他家出过力。种豆子,收豆子,揪枸杞子,种玉米,搬玉米棒子,割玉米杆子,地里除草等,凡是舅妈能想到的这样样的活,嘉玲爹娘可是没少干。别的不说,就单说那永盛家的新房子新院子,很大一半那都是嘉玲爸妈的血汗。现在金沙渠的人都富了,经过几十年的打拼,日子现在都过得好多了,所以现在要盖个房子,那都是雇人盖的,要出工钱的,尤其是赶上农忙时节更是这样。大工一天一百二,小工一天一百,这一片儿都是这样。可是这嘉玲的舅妈人奸猾得很,算盘打得细,她舍不得出工钱,将把嘉玲的爸妈喊去帮忙,还喊上了她自己的姐姐姐夫,总共六个人来盖这房子。她姐夫是个匠人,盖房这方面精通很。金沙渠的人都在抽空打零工,像种树苗子,装碗碗,给人家地里除草,装瓜,修路渠,给别人盖房子等,不同的活,每一天的钱就不一样。庄稼地里的活,一般情况下,男人一天90,女人一天80或85。盖房修渠筑路一类的,男人一天120或更多,女人一天100,当然,具体情况有所不同。金沙渠的人就是这样在家门口挣钱的,当然有些男人们会走得远一些,像内蒙,吴忠,石嘴山等,外面的活计持久不间断,一挣能挣好几个月,嘉玲的爸爸就经常跟着包工头到外面去挣钱。
以前在雷家河那个山沟沟里的时候,人人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忙活着,一年四季都在与黄土地与庄稼打交道,附近都没有挣钱的机会,更不要说家门口了。最近的能挣钱的地方那就是西吉县城或者会宁县城。自从全家来到永宁,在闽宁镇,玉泉营,金沙渠等地间辗转流离,嘉玲发现人人都在挣钱,年轻人挣,老汉老婆子碎娃娃也挣;穷人挣,富人挣。大家都挣得泼实很,尤其是年轻人,大太阳地下汗流浃背地挣,铲土,抱转,和沙等。这才叫过日子,过光阴。啧啧,了不得,不得了。嘉玲的爸妈干起活来也泼实得很,不嫌苦不嫌累,想一想那红灿灿的票子,想一想三个娃娃,不泼实能行吗?再说,富人挣钱更是泼实,穷人能不好好跌绊吗?所以在盖房子的期间,永盛爸和永盛妈会时不时出去挣钱,很多活就落到嘉玲爸妈的身上,本来嘉玲爸妈也要去挣钱的。永盛妈说了,你们两个先帮我们房子盖起来吧,到时候让他爸给你们开工钱,这样也不耽误你们挣钱。唉,房子盖了一半了,难肠着很。听出来永盛妈的哭腔,嘉玲妈的心一软,就应下了。没想到的是,两口子苦死苦活地忙活了好些日子,好不容易完工了,却没有人再提工钱的事。更可恶的事,完工那天,永盛爸和妈居然没有回家,说是到银川拔牙去了。嘉玲妈倒是跟嫂子提过几次,说是娃娃在学校花费大,要钱着来,家里最近一分钱都拿不出来。嘉玲舅妈说谁家谁家最近有钱来,让先去借上些,解个急。自己最近手里也困难得很,给张家还了3000,陈家还了800,三姐又生病了在银川住院,她给了2000,总之自个家困难很。嘉玲妈知道嫂子是不想给自己结这一笔钱了,心里气人得很,又想想是自己的嫂子,就有忍了。所以,一直到现在嫂子都没有给她这笔钱。之前这件事情嘉玲不知道,还是最近一次在回家的车上,无意中听别人说的:听说永盛妈坏得很,妹子妹夫整死忙活地给她把房子盖起来了,居然没有给人家给一分钱,而且在盖房期间连一顿好吃的都没有给,就是一顿浆水长面也没做过。亏得七月(嘉玲妈的大名)这两口子心肠好,还认她是嫂子,是亲戚,这要是别人,早就跟她扯了一架。就是的,你说现在啥叫亲戚,难说得很,有时候,亲戚连旁人都不如。两个女人坐在嘉玲的后面叽叽喳喳,当然,她们认识嘉玲妈。但不认识嘉玲,听说过,没见过。她们说的一切嘉玲都听得清清楚楚。
回到家以后,嘉玲放下书包就问起了这件事,并恨恨地说“妈,你要是拉不下脸去要这笔钱,我去要,你和我爸这苦不能白下,再说他们一家子四口人都在挣钱,连这点钱就拿不出来吗?鬼才信。臭不要脸的女人,她从咱家拿走了多少东西,你和我爸给她家下了多少苦?她不知道的话,我去给她数数。”
“你这娃咋说话哩,那是我们的亲戚,是你舅妈,是我的亲嫂子。你一个大学生咋能说出这样混账的话。”
“大学生咋了,大学生的妈就要受人欺负?你拿她当亲戚,可是人家拿你当亲戚了吗?妈,你和我爸就知道忍忍忍,不是任何一件事情都能忍的。再说,我碎舅十几年前就去世了,现在的永盛爸爸就是一个旁人,你还哪达来的亲嫂子……”
啪!话还没说完,一个巴掌很干脆地飞到了嘉玲的脸上,一时间嘉玲觉得右脸颊烧烧的,像火在烧,却怎么也化不开这僵在一起的空气。
良久,嘉玲妈才说,“你好好念书,这些事情不要再操心了,我和你爸以后注意就是了。家里没盐了,到唤狗家去买一包盐。”
嘉玲从抽屉里拿出一块五毛钱,向唤狗家的方向走去。眼泪簌簌地落下来了,嘉玲知道妈妈打她那就是真的生气了,她妈是个和善的人,从不打她们三个,这次是真的生气了。嘉玲也知道,这一巴掌是因为碎舅而受的。碎舅是妈妈心中的伤,不容任何人碰触,这其中的故事,没有几个人知道,嘉玲更是不知道。
如果,碎舅活着,或许就是另一番景象。可是到底会不会是呢?嘉玲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嘉玲不知道啥叫日子,啥又是生活,她还不到二十岁,这日子,这生活,才是她以后的生命,是她的江山,就像这盐一样,虽是普通,却家家户户都少不得。
看着太阳在山头只剩一点余韵,嘉玲加快了脚步。家里还等着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