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魔鬼拥抱 | 观影：「黑天鹅」

If we throw out our devils, we had better be prepared to bid goodbye to our angels as well. —— Rollo May「Love and will」, 1969

人性中会有一些被我们视为不好的、黑暗的部分，被压抑在潜意识中的冲动和欲望，我们和它的关系就像少年派和他心中的孟加拉虎，人永远无法摆脱它，而为了避免被其吞噬，只能付出很大的努力去驾驭它、试着与它和谐相处。直面自身黑暗的一面并接纳这些部分，是一个十分艰辛且伴随着痛苦的过程，如同 Freud 所说「任何从人的心中召唤出那些半驯化的魔鬼，并企图与之搏斗的人，都不可能毫发无损地完成这一任务」。

「黑天鹅」这部电影为我们讲述的正是这样一个故事。

电影的主角 Nina 是一个非常努力的芭蕾舞舞者，她所在的舞蹈团决定重新改编「天鹅湖」，总监要求领舞能分饰纯洁的白天鹅和邪恶的黑天鹅，而 Nina 争取到了这个角色。

原始生命力的压抑

Nina 是白天鹅的理想人选，但黑天鹅的部分对她来说则显得难以胜任。这是源于她的性格，她胆怯、柔弱，无法释放自我，总监 Thomas 批评她表演的黑天鹅没有激情。Nina 是在母亲的禁锢下生活的，她们保持着一种彼此之间没有边界的共生关系。母亲无限度地保护她、控制她，不给她自主的空间，凡事都要迎合她的意志，在这种吞噬性的母爱下成长起来的 Nina 缺乏独立和自由，也习惯了压制自己内心的渴望来符合母亲以及周围人对她的期待。

就同她的生活风格一样，Nina 的舞蹈追求完美的控制，但缺乏活力。

在乖女孩 Nina 身上有很多被压抑的、未得到发挥的潜能，美国的存在主义心理学家 Rollo May 称其为原始生命力（daimonic），它包括性与爱、愤怒与激昂、对力量的渴望等，是生命向外扩张的本能。这些潜意识中非理性的能量是生命力的不竭源泉，但同时也是让人害怕和拒绝的（甚至不愿意承认它的存在）。我们的意识和理智就像是骑着马前进的人，人无法遏制马的行动和它的野性，而如果不能很好地驾驭它，就会受到这些自然力量的支配。

白天鹅和黑天鹅本是一体的两面。在生活中，我们将受人欢迎的一面展现出来，将不受欢迎和不符合别人期望的一面隐藏起来。但是追求完美的 Nina 则是企图将黑天鹅的性格彻底排斥和封杀的，这就将她身上的白天鹅和黑天鹅割裂了开来。这种压抑必然会导致剧烈的反弹。

原始生命力的压抑会带来心理疾病。当那些被长期禁锢的潜能找不到合适的出口时，它们便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 Nina 的生活中——精神分裂的幻觉。在一次回家路上，Nina 和一个黑衣的女人擦肩而过，发现她竟然长得跟自己一模一样。手指上突然出现的伤，镜子里的自己动了起来，看到 Lily 在勾引自己的男搭档。随着剧情的发展，Nina 的幻觉越来越严重了。

原始生命力和创造性

Beth 是舞蹈团原先的台柱，也是 Nina 的偶像。现在 Beth 的位置被更年轻的 Nina 取代，她不得不离开舞蹈团。Beth 是一位用自身的黑暗冲动去表演的舞者，总监 Thomas 说就是因为这一点使她的表演非常的震撼人心，甚至有时候能够达到完美。在这里所谓的黑暗冲动指的就是原始生命力，原始生命力是一切艺术家的灵感来源。

创造性源于冲突。它是个体在面对内在和外在的冲突和混乱时，试图赋予其结构和建设性的表达的一种探寻。对于作家艺术家而言，创作是因为他们内心的冲突需要解决。冲突意味着需要做出某种改变。事实上，艺术家的成就常常和他们自身的精神问题存在着某种关联。他们将内在的动荡不安、冲突转化为艺术作品的创造性表达，如果这种创造性表达的途径被阻塞，他们身上的问题会更严重，尽管单靠创作本身可能最终并不能带来真正有效的解决方案（如：Vincent van Gogh）。

艺术创作就是和原始生命力打交道，而艺术家和原始生命力的关系可分为两类，一类人可以和原始生命力和谐的相处（eudaimonia），另一类则受到原始生命力的支配（dysdaimonia）。

艺术家的精神问题正是说明他受到原始生命力的支配，他没有和原始生命力和谐相处。原始生命力既可以是创造性的也可以是破坏性的，需要意识加以疏导，eudaimonia 艺术家可以将原始生命力引导到创造性的一方，而 dysdaimonia 艺术家的情况则是两者皆有。

Beth 显然是一位 dysdaimonia，不过电影里没有交代，我们无法得知 Beth 遇到的是什么样的问题。我们需要知道的是，虽然有一部分艺术家没有很好地驾驭原始生命力，也会有破坏性的一面，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能够创作出了不起的作品。如同 Rollo May 所说，一个人与内在问题的搏斗会逼出他的原始生命力，他用于创造的潜能。

如今，Nina 也在同内在的问题搏斗。她要去面对内心的魔鬼，并接受它的考验。

整合分裂的人性

为了让 Nina 能够表现出黑天鹅的邪恶和诱惑，总监 Thomas 让她回家自慰，学着去享受性的快感。电影将原始生命力具象为一个黑暗的Nina。有一次 Nina 沉在浴缸的水中闭上眼睛自慰，睁开眼睛却发现另一个 Nina 正在眼前，露出一丝恐怖的笑容。背上的伤痕越来越明显，直到最后 Nina 从那里抽出了黑色的羽毛，这些也象征着 Nina 内心魔鬼的一面。

Nina 和母亲不正常的关系以及她对自身的压抑制造了分裂，意识层面的天使和潜意识层面的魔鬼，正好是白天鹅和黑天鹅这两种性格。为了演好角色 Nina 一直尝试去唤醒原始生命力，那些以前一直被她压抑而得不到表现的人性，那些沉寂在潜意识中还未得到实现的潜能，她内心深处的魔鬼，现在 Nina 期待着与它相遇，然后将其意识化，使它成为自我的一部分。

Nina 想要活出自己的黑天鹅，而 Lily 的存在恰好帮助了她。Lily 是舞蹈团一位新来的舞者，在故事中是 Nina 的假想敌，她的性格与 Nina 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不在乎规定，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与初次见面的男性调情，去酒吧跳舞、嗑药和找男人上床。当她们两个在一起时，我们会自然地被 Lily 的活力所吸引，Nina 则给人感觉过于拘束、缺乏魅力。

我们驱逐了魔鬼，从而也赶走了生命最根本的潜能。因此，有人主张我们应该去接纳魔鬼。比如，在诗人 Blake 的「The marriage of heaven and hell」里，Satan 是创造性、活力和追求自由的象征。在 Hesse 的小说「Demian」里，主角被告知有一个叫 Abraxas 的神，他既是上帝也是魔鬼，既包容了光明世界也包容了黑暗世界。而他想要的就是这样的信仰，即应该珍惜整个世界，而不是把黑暗世界排斥在外。

人本来就是爱与恨、善与恶等一系列对立属性的共同体，没有了另一半，生命也会失去其原有的张力。这也是为什么生活中一直处于白天鹅状态的 Nina 给人的感觉那么的无趣。

由于 Lily 表演的黑天鹅非常出色，为了以防万一，总监 Thomas 将她选为 Nina 的替补。而 Nina 则产生了被迫害妄想，在她看来自己演绎的黑天鹅是比不上 Lily 的，她认为 Lily 对自己别有用心、想要取代自己。这种状况正好激发了 Nina 的野心和竞争欲，她的舞蹈开始透露出一股狠劲，此时的她变得更像黑天鹅了。

演出之前，Nina 濒临精神崩溃，她被幻觉折磨着。母亲认为这个角色会毁了她，阻止她去参加演出，而 Nina 愤怒地回击并摆脱了她。现在的她在母亲面前更有力量，不再是那个软弱的小女孩了。看到 Nina 在酒吧里尽情享受、和陌生男人亲热，变得更有野心和攻击性，不再是那个人畜无害的 sweet girl，有人会说，她变坏了，她堕落了。可是如果不是 Nina 开始拥有这些「坏」的力量，她能用什么来摆脱母亲对她的禁锢，用什么来捍卫她自己的想法和欲求呢？比起白天鹅的 Nina，我们从黑天鹅的 Nina 身上看到了更多发展的潜能。

当演出即将进入黑天鹅的部分时，Nina 在幻觉中和来抢角色的 Lily 扭打起来，然后居然用镜子的碎片刺死了她，Nina 对着她吼道「该我了」，坚决而有力。这一次的表演，Nina 将被压抑的自我完全地释放了出来，黑天鹅展开翅膀，她的生命力在舞台上得到了绽放。Nina 的表现震撼了在场的所有人。等到 Nina 回到化妆间准备最后白天鹅的表演，Lily 过来向她表示祝贺时，Nina 这才发现，原来之前只是她的幻觉，她刺伤的是自己。

白天鹅和黑天鹅在 Nina 身上融为了一体，其实它们本就是一体。在最后，Nina 腹部不断地失血但是她却微笑着对 Thomas 说道「我感觉到了完美，我达到了完美」。Nina 接纳了自己身上的黑天鹅，活出了自己一直缺失的另一部分，她的人性变得完整了。

关于结局。我一直倾向于认为这是一个好结局，Nina 没有死，而且她活出了自我（看过原来的剧本，那其实给人感觉已经是另一个故事了，在原先设定的结局中 Nina 是死掉的）。这是一个关于「人性整合」的寓言，一个人面对他的魔鬼，从一开始的排斥它，害怕它，到逐渐接纳它，让它重新回到自我之中，这样，他就会变得更有活力、更有创造性、也更富有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