蠓蛾之舞
梧桐树叶在落地窗外无声地晃动着，摩擦间不时出现缝隙，透下午后的阳光。我喜欢就这样平躺在白色皮沙发上，透过一楼房间的落地窗户静静地看着梧桐树叶出神，看着它们在庭院的阳光中不懈群舞——慵懒，并且无精打采。我任这样的单调充溢整个房间，以及每个下午。
婆婆正在隔壁房间睡着午觉——可怜的老人，每天清晨起床只等着午饭后的沉沉睡去。我会这么躺着等到黄昏，等到树叶的舞影越来越模糊，等到房间的光线越来越晦暗……在两个孩子放学回家前将房间收拾一遍，准备晚饭；在晚饭端上饭桌后，进房间唤醒仍在熟睡的老人……随后开饭，收拾饭桌碗筷、收拾厨房，在安顿孩子们和老人睡着后睡觉……
自从丈夫出门后，生活便一直如此井然有序。
突然想到了丈夫……他不是该回来了吗？他究竟去了哪里我一时想不起来了，也不再去想——但他要回来了。这感觉无中生有，却步步逼近了。我竟然不得不相信了。
我最后望了一眼梧桐树叶，从沙发上起来，穿过了客厅，打开了迎接归来者的门。
久违的离家的人，只在门外匆匆留下久违的笑脸……
我醒来已经六点，老人已在庭院中摆弄起盆栽植物了。我得忘掉奇怪的梦，努力忘掉……早晨只能想一件事情——孩子们六点半得出门上学。我又望了一眼庭院，想看看昨天洗的床单是否还在那儿——老人眼神不好，是不能够将晾着的衣物收起的。但我记得梦中的庭院没有晾床单，这或许成了证明我的清醒地唯一证据。
床单是老人的。昨天午睡时，老人又尿床了——我已经劝过几次，要老人睡觉时换上尿布，但老人执意不肯。昨天我的的确确动气了，忘了她是我丈夫的母亲，我答应过丈夫要好好照顾的人……我或许骂了她，更可能打了她。孩子们一定吓坏了。但我现在回想不起来了，总之庭院里晾着的是床单而非尿布，这又是唯一的证据。
早饭的时候没有人说话，我记得昨天早晨孩子们提到过暑假的安排——他们每年都会有令人吃惊的安排；还记得稍大一点的女儿谈起她要参加的游泳课，我应该在今天听到下文，以断定她是不是因为那个漂亮的男老师才参加课程的。但没有人说话。我不得不肯定昨晚的事情尚未化解。
孩子们吃过饭便出门了。我收拾完房间也将出门，收取一封挂号信——邮差来时我正在邮局，所以我不得不再去一次邮局。
老人应该也是会出门的。她上午会出门转转，找找老邻居，尽管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和他们很熟悉。有一次我见过老人对邮差打招呼，我不能相信老人认识他。
但老人是不会让我知道她认识谁或去哪里的——一整个上午的去向往往是她最能守口如瓶的事情。我不能问出任何东西。这和她儿子一样。
至少她是每次准时回家的，从没出什么事。
从邮局取到的信来自某个杂志社。丈夫的一首散文诗被发表了。那是他三个月前的投稿。三个月！我不知道邮局和杂志社哪一个更慢些。我没见过那诗。我压根儿不知道丈夫会写诗。
回家的途中我买了那份杂志。
到家时老人已经在庭院里了，正忙着修剪盆栽植物的叶子。我不知道她还会修剪叶子。她和她儿子一样能不动声色让我大吃一惊。
我准备好午饭，招呼了老人一声，便回房去看杂志了。
我没有直接去看丈夫的诗，而是从杂志的第一篇文章看起，认认真真一页页看过去，一直看完了杂志的三分之二，才看到丈夫的诗。
忘却时间的舞
看不见昨天明天的舞
灯火是她的盲目
丢掉时间的舞
舞不到生命尽头的舞
扑翅只为她的孤独
偷走时间的舞
流走整个房间的恍惚
一个人是我的独舞
……
我听见隔壁房门关上了。老人一定吃完了午饭，回房睡去了。我起身收拾了碗筷，决定不吃午饭。看了丈夫的诗并没有太多的感触，夏天或许是我没有食欲的真正的原因。
整个下午又将在梧桐树叶的摇晃中度过。那慵懒得令空气沉闷不再流动的气氛，又将把房间填满，挤掉多余的时间……
但我渐渐感到有什么在搅乱空气的沉淀，它逼着我思考，就像逼着摇晃的树叶做出妩媚的姿态。树叶或许可以勉力为之，但我做不到。
我决定起身去看看婆婆，向她道歉，为昨天的事。但走进她的房间发现她不在床上。床铺得十分整齐，没有动过。我来到客厅、厨房，望了一眼庭院，都不见她的踪影。
回到客厅时我看到了墙上罩着白布的画。我不记得自己过去见过它，但它以前一定也在那里，我忽略了很久——很不可思议；但我可能忽略了更多。比如时间。
我努力不去思考，伸手揭开了画上的白布。
那是张照片，丈夫和我，孩子们和他们的奶奶。我好像的确忽略了它的存在，同时忽略了时间。我更可能忽略了丈夫的死——因为他不见了，而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婆婆也不见了，我不能断定孩子们是否还存在，他们可能都不见了，都死于半个月前的同一场车祸，甚至可能是一个月前的……
我不禁害怕起来。似乎身边的一切都是自己精心编排的骗局，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一个人的独舞……我不由开始回想让我如此不安的原因——是那首丈夫的诗吗，还是因为昨晚的梦，或者只是我太想念他的缘故……
但我至少可以等到孩子放学再作判断。我可以坐下来等，但不能再想更多了。房间里的一切都越来越陌生而恍惚。我只能坐下来等……
我醒来时已是早晨六点。老人在庭院里摆弄盆栽植物，孩子们已经在卫生间洗漱。他们还在。
我起身去准备早饭，然后又要打发一天的时间。我会用慵懒赶走时间。我不会再去多想什么，我应该忽略一些东西。比如时间。毕竟孩子们和老人都需要我，每时每刻。
哪怕是一个人的独舞，扑翅也为了她的孤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