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故事|我的十七年
—1—
“喂,什么事?”
我不耐烦地接起电话。
手机那方是母亲的声音,她对我说放假别到处走,乖乖待家。
这句话像是炸弹一样,瞬间点爆了我。
我不服气地吼了回去,“你烦不烦!我去咪咪那,又没去别人家。”
咪咪是我的大侄女,堂哥的女儿,比我大几岁,在成都生活。
“我这不是担心你的安全吗?”我听见对面的女人这样说。
我想象着她如今的样子,一头黑色的头发简简单单地扎了起来,眼睛里一片浑浊,是的,一片浑浊,这个女人她老了,皱纹已经爬满了她的脸上。
可我,总是对她好不起来。也许,是到了叛逆期吧。
—2—
之前大侄女和我说我小时候的事情。
她说,那时我母亲一直照顾着我,教我做作业,送我上学,给我做好吃的,甚至有时候她也能尝上两口。
而对于这些,我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母亲就像冰山一角一般,锁在某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
母亲,应该这样叫罢,她在我几岁的时候就离开了我,徒留我和八十高龄的爷爷奶奶在一起。
起初,因为奶奶执意不肯带我,我被父亲送往姑姑家,在姑姑与姑父的嫌弃下过了些日子。不久后,堂姐师范毕业,在他乡教书,父亲再一次把我送了过去。
直到,我小学三年级时,再度回到爷爷奶奶身边。
往往在我刚和这里的一切熟稔以后,我便要告别它,有不舍,也有对下一个地方的向往。
这其中,我就像是一个皮球,被踢来踢去,却从未有人问过我是否愿意一次次辗转,一次次去适应一个陌生的环境。
还好,没有人问我,因为我也答不上来。
但我知道,我最想回到爷爷的身边,他所在之处,才是我心安之地。
爷爷有一头发光的白发,他做起事来慢条斯理的,所以免不了被奶奶骂。每每此时,我就想向那个瘦小的女人咆哮:你可以骂我,但请不要骂我爷爷。
没错,这个瘦小的女人对我一点也不好。我吃饭发出声音,她会骂我;我在外面玩,她也会骂我;甚至,我就站在那什么也不做,她也会骂我。
我有时候忍不住嘀咕两句,她一听见便骂得更厉害了。到后来,她再骂我,我就闭着嘴不说话。
我简直无法想象这样的妇人怎么配得上我的爷爷。我的爷爷在我心中,是最完美的男人,他温柔,他体贴,他懂很多,他会写很好看很好看的毛笔字,他会偷偷给我拿钱,他会在奶奶骂我的时候和她争吵。
这个日渐老去的老头,是我一个人在家时最温暖的依靠。似乎有他在,什么事情都能迎刃而解,我知道,这是一种信赖,对他的由衷的信赖。
我常常站在屋檐下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暗自发呆,我实在无法想象没有他的日子,所以我只有一次次在心中祈祷,希望他能长命百岁,哪怕他健忘的毛病越来越重,直到彻底忘记我,我也情愿。
—3—
于我而言,他的存在超出了我的父母以及远方的亲姐姐。
我的父亲是除了爷爷以外,我接触最深的人。他常年在外工作,只有过年那一月才回来。
他嗜烟嗜酒、爱赌博,几乎过年的每一天都陷在麻将馆,无法自拔。可只要他赢了钱,就会让我去买吃的,小孩子心性的我就像得到天大的宝藏般,欣喜若狂。
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笑笑,过几天我们去你外婆家,你妈妈在那里。”
不到十岁的我,听得皱起了眉头,妈妈?我使劲搜寻脑中的记忆,却无半分印象。
我听奶奶说过,我的性子和我妈一个样,可我妈究竟是啥样,我也不清楚。
对于未知的一切,我不敢想,也不愿意再接触,就这样在这个小村庄里生活不好吗?为什么还要去接触新的人?如果我那位妈妈她真的在乎我,那她为什么不回来看我?
各种问题盘旋在我脑中,我拒绝了父亲。我不愿意见到那个生下我的母亲。
只有我知道,在我看见别的孩子沉浸在母亲包裹的幸福中时,我对那个女人有了怨恨。
这股怨恨在我心中越积越深,我本能地对这个人产生了排斥。
父亲没有勉强我,随了我的意,而他去了母亲的家,他和我说,那里还有一个我的姐姐,亲生姐姐,他去看她。
多年后,我见到这位姐姐时,不得不感叹万分,我的姐姐居然连她本家的门也不愿意进。如果她不被冠之以这个姓,是否连这个地方也不愿意来?
从此,一颗名为失望的种子在我心中生根发芽。
—4—
我不愿意接触她们,可命运的罗盘偏偏往相反的方向转。
那年寒假,我爱赌的父亲不再去麻将馆了,这令我十分意外。
一连几天,他早出晚归。每次回来,都是一脸疲惫。我想问,却不知如何开口。
吃饭时弄的一桌子都是,引来奶奶的一束不屑的目光。走路时,一不小心就撞上了墙……做什么都心不在焉。
好些天过去,我从爷爷口中得知了一个消息,我的父亲,他住院了。
我不记得我当时是什么反应,哀伤?没有。高兴?也没有。那种感觉我竟然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
我表示出我的疑惑。
爷爷告诉我,胃癌。
胃癌,癌症的一种。我想起去世的大伯父,也是癌症,只不过是肺癌。我见他从健朗一点点消瘦,再到说不了话,下不了床,最后,闭上了眼。
我吸了一口冷气,闭口不言。
父亲躺在病床上了。
八十多岁的爷爷丢下家里的农活,带着我去了县城。
一进医院我就想要退出来,但我忍住了。医院特有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我的心也跟着蒙上了一层纱。
那个周末,我是在医院里度过的,守着病床上的父亲,严令禁止他的烟酒。
我们都共同等待着一个日子,手术。
手术过后,我那父亲病恹恹地躺在病床上,我年迈的爷爷近身照顾着他。
对此,我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觉得心酸,我多么清楚我的爷爷他已经老了。自送走大伯父以后他就常常一个人发呆,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人多的时候,他老是说个不停,前一刻说了什么,后一刻他就忘了。
父亲的情况越来越差,爷爷越来越疲惫。
我们都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躺在病床上的父亲知道,越来越劳累的爷爷知道,在家里待着的奶奶也知道。
于是,我们拨通了远方的号码。
—5—
她如我们所愿,回来了。
在医院里照顾父亲的吃喝拉撒,宛若这么多年的分离都是一场梦。
她的归来,让我们都喘了一口气,爷爷总算可以在家歇着了。
医院里通常只有我和她。
我不叫她妈,什么也不叫,同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交流一样,只管说话就好。
她闷声闷气照顾了父亲一些日子,便提出要离开。远方的工作还等着她,她也最多能请这么多假,无法再多。
既是陌生人,总会离去的罢。
这是十一岁的我真切的感受。
好在,表姐回来了,和我一起在医院守着父亲。近身的事我来做,其余的她能帮便帮。
日子一天天耗着,父亲却不行了。
某一天,父亲终于闭上了眼。
这个世界上和我理应最亲的人,走了。他走之前有没有想过他十一岁的小女儿?他怎么就这么走了呢?
我没有哭,我不会哭。
当大伯母替县城的二堂哥拒绝陪我去火化父亲时,我也没有哭。
那时候,我的身旁只有一个表姐。我低头玩弄着手机,表姐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工作人员怪异地看着我,似乎即将火化的那个人与我无关。
我鬼使神差地捧着他的骨灰回去了,在各番准备下,将父亲埋入了深土里。
爷爷少了一个儿子,我没了父亲。
那一年,我十一岁。
我的命运和远方的女人挂上了钩。这么多年来,我的一切都是父亲和爷爷负责,而如今,总算轮到她尽义务了。
她供我读书,给我生活费。这些,我都没觉得什么,始终认为是她应该的。
从前对她的怨恨成了后来的咄咄逼人。
我不后悔,她是我的母亲,她既生了我,就应该对我负责。
我开始叛逆,和男孩子玩,不接她电话,只等没钱了问她要。
我越来越外向,越来越独立,我可以一个人去很远的地方,从最开始的县城,到后来的重庆和福建。
我受不了她一点事就唠叨半天,更受不了她总拿我当小孩子看。
我十七了,我可以做主很多事情。学习、生活、远行,我都能一个人完成。
—6—
我十七岁了,就像活了半辈子。
经历了多次辗转,失去了至亲之人。
许多事情我渐渐懂得,却唯独面对母亲时无法心静如水。
她就像是一把火,随时能点燃我。
我把母亲的反应给侄女发了过去,静静地等待着回复。
“我也怨恨过我妈,可你知道吗,我现在特别爱她,特别爱。”
我似乎能想象侄女说起这些话时的激动和泪流。
我的火,瞬间被浇灭了。
我没有再回答。抬头望着天,乌云已经散开,明亮的阳光直射我的眼,一如这生活,千般变化。
而属于我的日子,还得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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