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一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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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十月中旬将尽,最后去一趟镇江。
虽然调动介绍信可以直接快递,但还是决定专门跑一趟。也许交接只是借口,当面告别才是潜意识里的坚持。实际上,这大半年三番五次跑镇江,似乎也在下意识里延长着告别的过程。
素来不喜欢应酬,所以前面几次回老单位,几乎都没跟人正儿八经喝个酒。这次是最后一次名正言顺告别,临走之际也不能不近人情,于是两天吃了三顿,见了想见的人,吃了愿吃的饭,喝了能喝的酒。
头天晚上跟办公室的兄弟们吃饭,他们把老徐叫上陪我,看起来是三代同堂的意思。老徐这几年风生水起,交际广泛应酬很多,对大家仍然热情有加、毫不见外,但我总担心酒精催人老,一向不劝他酒。他了解我性格,也知道我酒量差强人意、全凭意志取胜,同样不给我丝毫勉强。
这天晚上办公室的兄弟们没有完全到齐,留了一个值班的王。席间王发来消息说,第二天的中午他来安排,问我还叫上谁,我想了想,点了几个名字。
待到第二天早上,先去办公室看看,路上接到X的消息,说高职评审通过了。这是去年意外失败的事儿,还惹了一点风波,基本上我是在老板办公室里指桑骂槐了一回。当时我跟X说,即便当年解决不了,也要为明年解决打个基础。如今总算顺利过关,了却一桩宿愿。待到自己办公室转完,又心血来潮到楼上看看三楼楼长在不在——竟然也在加班,见面后表示中午必须吃个饭。于是索性商量他和X,中午一起参加。
中午酒过三旬,有个陈兄弟坚持说晚上继续。陈的性格粗中有细、话多心眼少,这饭可以吃。关键是,他跟我两个同学还有一楼、三楼楼长都够熟悉,可以凑到一起。我们这办公楼,我相当于二楼楼长,三个楼长算是同病相怜同甘共苦好几年,告别之际应该见个面。我和我那两个同学呢,三个人一起上学、一起毕业、一起在这城市打拼,后来各有各的路,同处一城却相聚很少,主要是因为我的性格天生疏离,多少有点自闭。他们俩提过好几次,人都要走了,得找时间聚聚,结果上半年以来我一直陪孩子,诸事繁杂也没闲心乱跑,这回就临时起意聚聚吧。
正好有陈出面张罗,这样原本可能没机会跟一楼楼长照面的,也就有了照面的机会。晚上三个楼长加上我那俩个同学,大家一起组了一局。二十四小时内,接连第三顿酒,对我来说已经远远超了负荷。好在大家并不介意,整个晚上我基本以水代酒,到了解散时分,酒意倒是醒了三分。
2
离开这个城市大半年,依然惆怅。
过年后有一次午夜梦回镇江,依稀看到案头积卷和同事焦灼的脸,一如昔日挑灯夜战或是并肩拉练的情形。类似的梦有过几次,惊醒时一而再地意识到:俱往矣,那曾经生活二十六年的城市,终将远离而去。蓦然回首前半生,十七岁从中部农村出发,数年内辗转长江上游中游,再到下游的这座千年古城逗留至今——时光不再,人生已远。
记得第一次到镇江,那还是有长江客运航线的九十年代。头天中午从汉口上船,顺流而下到客运码头龙门港,靠岸已是次日半夜,旋即被先报到的同学接到宿舍草草入睡。早上去大门口小卖部买卷纸,大婶说:五“尬”钱。我吓了一跳:一筒卷纸五块钱,此地物价这么贵?彼时我一天伙食费才七八块啊。另一位阅人无数见多识广的大婶凑过笑脸来:刚报到吧,她说的是五毛钱!
来镇江之前,我在武汉。收到录取通知书时,并不知道镇江在地球上哪个角落。那时候的手机还叫大哥大,电脑都藏在需要换拖鞋的机房里,网络是某种见所未见的高科技,铁轨上多是绿皮车,我抱着纸质地图册左查右问怎么走,发现没有直达火车,只有直达轮船,全程超过27小时。岁月流转二十多年,如今宜昌经武汉、南京到上海的动车早已开通,镇江客运港留在历史图册,而当年初次进城时经过一条满是趸船码头引桥的临江旧街,几年后改造变成了透水见绿的长江路。
毕业以后我跟俩个同学留在镇江,第一站就在江心洲对面码头,从主航道一侧江汊拐进去,几十分钟航程即到。秋冬无雨的时节,我喜欢坐在驾驶室的高脚椅上,就着窗外暖阳,整理资料,摆弄仪器。偶尔放飞自我,看旗动风动、潮起潮落,看沙洲沉浮、鸥鸟往返,心血来潮时就做文字游戏,先从本地报纸着手,新闻也试散文随笔也练,从手写稿纸到电子邮箱,终于留下剪报一摞。
那样快活的时间并不长。随后我就很快到了机关,埋没在文字与会议之中,这一折腾就是整整二十年。这二十年里,天翻地覆少年渐老,到过北国与高原,上过高山与海岛,见过深宅大院与网电暗涌,直面过许多有趣或无趣、激赏或鄙恶的人事,直到最近三年又基本上圈在院子里——虽然没什么收获,但也算长了一些见识。而最庆幸的则是,即便到了告别之际,酒量依然不行,出门依旧社恐,讲话依微耿直——自己绝对没有活成一个油腻的人。
前几天看到简友说“小时候词不达意,长大了言不由衷”,一时奉为金句。可我还是希望,自己哪怕少说话,也不要变得那么言不由衷。
3
即将离开的时候,心情变得淡定。毕竟此时考虑更多的,还是下一站。
在镇江的最后十二小时里,告别所有兄弟,安安静静睡一夜。早上五六点醒来,洗澡收拾东西,慢慢踱步到单位斜对门小巷最破的面店吃了一碗十五块的腰花面,晃晃悠悠回来坐了会,安排快递收寄一点零星物品。十点多退了房,下楼到路边的公交站台,这儿有一趟可以串联起渡口、火车站和单位的公交车,如今就这么离开吧。婉拒了大家的送行,车上发了几个礼节性的消息,算作是最后的告别。
公交车依次路过单位、大市口、火车站,差不多正与二十多年前我来时的路线相反。这个城市呆了二十多年,我其实并不熟悉。最近半年寄居姑苏,有时间看了许多历史。光看姑苏的历史,虽然丰富但容易审美疲劳,间隙里就回头看镇江的历史。结果发现,镇江的历史同样丰富,离开时才发现对这城市摸索太少,白白错过了很多机会。
仔细想来,镇江是个码头城市,京杭运河斜斜一线自南而来,自此切入长江再绵延北行。“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这本是一个水上的十字路口,是羁旅之城、飘萍之地。很早以前,“京口瓜洲一水间”,镇江扬州地处江海相融之地,一向是冷兵器时代的南北要冲,无论和平年代文人迁转、还是动荡年代大兵进出,一眼千年西津渡、无限风光北固楼,镇江都是一个抹不去的重要地标。寂寂无名如我,也曾寄身于此,又将轻离而去。
犹记得小学时候,就有人说我命带马星、注定漂泊。即将成人的年龄里,我就离开故乡,短暂停留过两个城市以后,长居镇江多年,如今又将赶赴另一个苏南小城。我这一生看来让人说对了,我对任何一个陌生城市都有新鲜感,从不排斥长期远离故土,甚至会埋怨一个地方过于熟悉、让人心生厌倦——这种心态直到离开这个城市才会改变。也许再过十年,我还可以拖上行李箱,再换个地方生活一段?
过往镇江的文人很多,比如苏东坡。如果没记错的话,他来镇江之前似乎曾在黄州写过一句“寂寞沙洲冷”。我没有那个高冷的资格,但在这江海之间二十多年,也常遇沙洲与孤鸿。如今青春见老、心事见多,梦醒时分望见年岁如鞭,犹自催着自己边赶路边怀旧。正如老歌里唱的,“总是要等到百转千回,才知道情深意浓”——告别一座城市之时,恐怕也是如此。
到最破的店吃了一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