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一梦
1.
“新烤的馕来喽~冷不冷,快来吃点东西!”
“呼……!李瑜,要么说你有眼色呢,看嫣然都冻成什么样儿了,先给她暖暖呀!”
“孟阳,你快别说了……”
陈嫣然脸皮薄,经不住打趣,羞赧地垂下了头。
穆文婷坐在她身边,映着赤红的篝火,清晰可见女孩白皙的皮肤下,透出可怜的粉红色。
压下心头愤懑,穆文婷笑着迎上去,对李瑜说道,“李瑜,你给我吧,快找地方坐呗!”
接过一大盆烤馕,穆文婷抬眸,见李瑜作势要往陈嫣然身边凑,装作不小心地往他身上靠过去,“哎呦”一声,顺势扶上李瑜的胳膊,和他坐在了一起。
“对不起啊,刚才没站稳,你不会计较的吧?”
“啊?”李瑜是本地农户家的孩子,朴实憨厚,没那么多心眼儿,傻傻地笑道,“没事没事……”
说话间,他微微侧身去看陈嫣然,目光里带着直白的爱慕,还有无法掩饰的惊艳。
即便已经相处了三个月,依然止不住为她心动。
在场的,都是下乡知青,二十岁上下的年纪,最是口无遮拦。
有人吃着东西还不消停,打趣李瑜,“别看了,再看下去啊,嫣然就要把头插进土里去了!”
“噗嗤……”
“哈哈哈……”
而做为话题的正主,陈嫣然蜷起双腿,食不知味,仿佛周遭的热闹都与她无关。
说起陈嫣然,就不得不提起她的未婚夫,郑舒文。
陈家是书香世家,早年与郑家交好,做父母的一时兴起,给两个孩子定了娃娃亲。
却不想时代变了,郑舒文年长一些,出国留学三年,带回一个志同道合的女朋友,很抱歉地要跟陈嫣然解除婚约。
彼时,陈嫣然高中毕业,同学们都在为下乡发愁,她父亲尚且很淡然,想着郑家门路多,总能想到办法。
却不想出了这档子事。
还记得那天,郑舒文登门拜访,手里提着洋酒,煞有介事地说道,“嫣然,你也是接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孩,知道感情这回事,真的不能勉强。况且娃娃亲,说起来都可笑,我也算是有些名头的,传出去凭白叫人笑话,是不是?”
说来说去,最后落脚处就是,“婚约已解,从今以后,你我各生欢喜。”
仓促的告别,从始至终,陈嫣然都是被动的。
只见他和新人笑,末了施舍一般,还冠冕堂皇地向她解释,“你下乡的事儿,莫要担心,我总会替你绸缪。”
当时,陈嫣然是什么反应呢?
受家学影响,陈嫣然自小受的教育,是要她做个温良端方的贤惠女子。
可生在这个热血的时代,谁还没点儿反骨呢?
她拼命吞下泪水,杏眼圆睁,颇有骨气地瞪着郑舒文,“郑先生与我,不是已经陌路了吗?我的事,自然是不便劳你费心了。”
在陈嫣然心里,郑舒文一直以来都有个位置。
他生性开朗,大胆不羁,写得一手好文章,让她望尘莫及。
其实陈嫣然是不喜欢上学的,女校里教的东西,于她而言,还不及躲在父亲书房里读读唐诗。
可她知道,郑舒文是不喜欢平平仄仄的。甚至于,在收到她用秀气的簪花小楷写的情诗时,他歪着嘴笑,既厌恶又不屑。
随手丢进废纸篓里,尤嫌侮辱的不够,指着她说道,“陈词滥调,想不到你这么迂腐。”
诉说相思而已,可她的缱绻心思,于他而言毫无价值。
什么未婚夫妻,早就是无用的虚名了。
陈嫣然洒脱地放开手,接受了组织安排,来到极偏远的西部边陲,在泥土里安放青春。
秋去冬来,雪漫深山,所有的农活都停滞下来。
知青们得到喘息之机,月上无风的冬夜,围着篝火,嘻笑怒骂,热闹非常。
只是那一片欢声笑语里,唯独缺了属于她的那份。
2.
陈嫣然生病了。
昨夜受了风寒,回来就开始发烧,昏昏沉沉的,身上烫得厉害。
她住在村里一户农家,家中除了年迈的婆婆,就只有李瑜可以依靠。
李瑜请来村里的赤脚医生,看过以后只说不是大事,可苦药喝了四五天,病情一点儿也不见好。
他急得跺脚,粗糙的大手在女孩额头抚来抚去,蹭的皮肤都红了。
“唉,这可怎么办呢!”
他知道城里人娇气,第一眼见陈嫣然,还以为是仙女下凡。
把家里最干净的被褥取出来给她,怕女孩嫌家里穷,吃饭都先紧着她。
下地的时候,李瑜不时就往陈嫣然身上瞟,只要她皱一皱眉,他立刻就赶到,夺过她手里的工具,催促她,“你快去歇着,这里交给我了!”
虽然自知不配,可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心,觊觎她,妄想能有个结果。
眼见女孩病势沉重,李瑜走投无路,突然想起一个人。
“阿妈,我要上山一趟!”
山里积了雪,道路弯曲不好走,村里人都避讳。
阿妈担心他,扒着门框大喊,“臭小子,着急忙慌的,山里又没有金矿!”
是没有金矿,可是有救命之人。
李瑜没有回头,只摆了摆手,用背影回答,“我去请师父来!”
“唔……”
狭小的单人床里,女孩病恹恹的,纤细的身子藏在厚实的棉被里,只余一张素面露在外面,鼻尖有一抹红。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一望无垠的荒原雪海。她身着单衣,却炽热难当,哽着最后一口气,为自己寻找出路。
却是徒劳的。
漫无目的,直至日暮时分,身上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干,颓然跌倒在雪里。
雪落声,扑簌簌的,飘散在耳边。
意识消散之前,鼻尖传来淡淡的檀香味,有人在唤她,“嫣然,醒来吧……”
“嗬!”
噩梦中惊醒,女孩蓦的睁开眼睛,霎时间跌落寒潭。
周身都熨帖,额间的热意在消散,就连骨节都在重生。
她看进一双眼睛里,褐色的瞳眸,深沉而平静,望不到底。
再往下,是挺直的鼻梁,和一双削薄的唇。
“你是……谁?”
陈嫣然张嘴,音色含糊而沙哑。
眼睛里蓄起水光,委屈又无助,更多的却是惶恐。
心里很空,努力想抓住什么,素手伸出去,却扯住一串佛珠。
怔愣间,头顶吹来檀香味的风,只听他说——
“我叫清玄。”
“你终于醒了。”
3.
是清玄救了她。
听李瑜说,清玄是村里唯一的僧,独居在后山的庙里,极少与人打交道。
仅有的几次,都是村里有人重病不治,把清玄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精通医理,又有颗仁心,救死扶伤,颇受村民爱戴。
可陈嫣然还是好奇,“李瑜,你当时怎么会想到他?”
大雪封山,若无十成把握,怎会把心思动到清玄身上?
果然,李瑜有些不好意思,承认道,“其实他出家前,是我的大哥。”
原来如此。
陈嫣然点头,一场大病,抽走了她的多愁善感,连带着那点儿被辜负的伤情,也一并消失殆尽。
倒是好事一桩。
清玄在家里留宿了一晚,次日便要回山。
临走前,他来看陈嫣然,手搭上雪白的皓腕,眼眸温温的。
莫名让人心安。
“你身体弱,还是不要受凉的好,吃饭也要注意……”
陈嫣然知道自己的情况,从小到大,医嘱听了不少,唯独这次最专心。
她观清玄的相貌,心里暗自纳罕。
明明是兄弟,可他面容清隽,言辞敦和,见之可亲。
常年与佛为伴,身上若有似无的檀香味,又平添了几分超凡脱俗。
他像雪域的灵,无预兆地落入她眼中,继而入了心。
没来由地难舍,陈嫣然红了眼眶,想了想,终于问出口,“清玄师父,等雪融了,我能去看您吗?”
清玄闻言,低垂的眼睫下,褐眸微抬,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你若有心,佛祖自会知晓。”
一别数月,陈嫣然也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失了心。
窝在家里养病,李瑜频频献殷勤,总让她哭笑不得。
山里的男孩子,没有多余的心眼儿,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想一门心思对她好。
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她。
从前,陈嫣然心不在此,没少冷落李瑜。
可大病过后,她不知怎么变了想法,突然热络起来。
招呼李瑜坐下,面含着清甜的笑意,问他,“能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吗?”
“啊?嫣然,你想听我小时候?”
李瑜眼里放光,以为女孩终于对他起了兴趣,喋喋不休地回忆起过往。
一口气说了半个小时,陈嫣然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找了个空隙打断他,“李瑜,不如说说你哥?”
“我哥?”李瑜不懂,手背过去挠头,“我哥没什么好说的啊,他很早就去当和尚了,那会儿我才只有丁点儿大!”
“他为什么出家?”
“这个嘛……”李瑜想了想,颇有些不好意思,“哥哥的事,我也只听阿妈说过一次,你真想知道?”
“嗯,说说吧。”
陈嫣然虚靠在床沿上,笑容里带着蛊惑,“说你知道的就好。”
五岁之前,村里没有清玄,只有李瑾。
那时候村里太穷,他出生时又早产,身体先天有亏,病痛不断,家里都以为养不活了。
恰逢有一年,村里来了一位游僧,见到李瑾的第一面,就说他有佛缘。
“佛的弟子,跟我走吧,可保你性命无虞。”
阿妈忍痛割爱,让游僧带走了自己的儿子,以为就是永别。
谁知十年之后,后山上那座破庙里,突然升起了炊烟。
年轻的僧人,面皮白净,身材修长,身上还带着袅袅的仙气。
谦卑又和善,唤她一声“阿妈”。
这才知,他就是当年的李瑾。
清玄是游僧赐他的法号,陈嫣然抿唇,嘴角荡漾出笑意。
清玄甚好。
这样寂空而美好的法号,只有清玄配得上。
“嫣然,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
李瑜说完,有些闷闷不乐。
他怎么觉得,嫣然好像对大哥更有兴趣啊?
“嗯,谢谢你。”陈嫣然已经起了身,初春微寒,可她将养了一整个冬,眼下面色红润,姿容更甚从前。
让人挪不开眼。
女孩提着竹篮出门,李瑜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被她阻拦在门口。
“别跟着了,天黑前我会回来的。”
“可是,嫣然……”
李瑜欲言又止,虽然女孩没说要去哪里,可他有预感,她要去找他。
心里闷闷的痛,还没分辨出那是什么,便被更大的恐慌代替。
怎么觉得,他还没得到过的东西,已经就要失去了呢。
4.
陈嫣然第一次来后山,山势并不高,却异常荒凉,显见得人迹罕至。
沿着蜿蜒曲折的山间小路,峰回路转,终于发现了寺庙的踪迹。
果真是一座破庙,一丝香火也无,破败的木栅栏,推开来,不期然正对上清玄。
他正在洒扫,清瘦的背微微弯曲,僧袍下沾染了灰尘。
明明是烟火里的人,可陈嫣然觉得,眼前所见更像是一幅古画。
画中人颔首,眉目祥和,决然超脱,欲渡世人之苦厄。
握紧了手里的竹篮,那一刻她只怕自己唐突,惊扰了遁世的仙人。
清了清嗓子,女孩未语先笑,想让自己看起来大方一些,“清玄师父,还记得我吗……我是陈嫣然啊,年前染病,多亏您出手相救,现在好了,我就来看看您。”
“嗯。”
喉中微动,他说“请进。”
孤独的山寺里,连个待客的地方都没有。陈嫣然进了正殿,当头是庄严的佛陀,两侧金刚怒目,不语自威。
女孩忍不住心悸,又想到这就是清玄一生所寄,内心惶惶,一路上想好的千言万语,突然就说不出口。
再看清玄,两手合十,步履稳健地穿进金身佛像里,没有片刻的迟疑。
他是无波的古井,日日夜夜守在这里,青灯古佛,内心安宁。
陈嫣然一路紧跟着他,没想到殿后还有座小院,看陈设,应当是清玄栖居的地方。
”师父,您也读唐诗吗?”
一眼瞥到架上陈列的《全唐诗》,陈嫣然倏忽亮了眼眸,小跑着过去,抽出一本泛黄的书册,自以为找到了共同话题。
“师父,您最喜欢哪位诗人啊?”
话音刚落,陈嫣然注意到,清玄脸上好像闪过一抹不自在的神色。
转念一想,他身世惨淡,没机会上学,说不定连字都不认识呢!
她这不是专戳人痛处吗?
女孩脸上飞红,磕磕巴巴地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师父,其实我想说……”
陈嫣然顿住了,她所有的仓皇,都被一抹浅笑抚平。
转动着檀香木手串,清玄说道,“诗豪者也,其锋森然,我最喜欢刘禹锡。”
“真的呀!”
女孩大笑着跳起来,因为清玄的回答,兴奋地直拍手。
“巧了、巧了!我也喜欢刘禹锡呢!”
虽为女子,可在骨子里,陈嫣然也有自己的坚守。
正因如此,即便是纤纤弱质,被放逐山野,她也能顽强地活下来。
幼时读唐诗,会为了痴缠的情爱感动落泪,可成年以后,陈嫣然渐渐体会到何为风骨。
是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也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而这些东西,现在已经不流行了。
无人可与之诉说,本以为是孤芳自赏,没想到却在这里遇到了知己。
陈嫣然发自内心的喜悦,初时的羞怯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心头陌生的悸动。
“师父,以后我可以经常上来吗?不会打扰你的,我只想来看看书。”
许是女孩脸上的笑容过分真诚,又或许清玄压根没听懂她的意思。
又或者,是他们之间注定有一段缘。
总而言之,清玄答应了。
5.
自那以后,陈嫣然一下子忙碌起来。
往常干完农活,她身体乏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一同下乡的知青,都血气方刚,聚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
只有陈嫣然是安静的,总是郁郁寡欢,很少主动参与。
可近来,明眼人都发现了她的不同,连与她关系最好的穆文婷都跑来问她,“嫣然,你最近是不是有好事发生啦?”
“没有啊……”陈嫣然着急做完手里的活计,仓促应付道“婷婷,你别听他们瞎说,我好好儿的,什么都没有啊。”
“真的?”穆文婷不太相信,试探地问道,“嫣然,你跟李瑜,你们俩……”
”哎呀,你又来了!”
自打来了这地方,好像身边人都认定了李瑜喜欢她,没完没了地拿他们说笑。
陈嫣然不厌其烦地解释,“真的没有,我们是朋友呢!”
穆文婷将信将疑,奈何队里人叫她,只得先走了。
而陈嫣然忙完了手里的事情,匆匆与小伙伴打了个招呼,忙不迭地又上山去了。
这条山路,她来来回回走了十余次,每一个转弯都记在心里。
已经不会觉得陌生和害怕了。
更何况,只要上了山,就能见到她藏在心里的人。有了这样的动力,就是刀山火海也不在话下。
“师父,我来了!”
一路风尘,陈嫣然有些忘形,喊了一声才发觉庙里安静极了,大殿不时有钟声响起,清玄在殿内打坐,默念着心经。
鬼使神差的,陈嫣然蹑手蹑脚地走进,跪坐在他身边的蒲团上,阖目听他诵起箴言。
熟悉的檀香味萦绕在四周,涤净了满身的疲惫,更安抚了她的心。
仿佛每一次,只要靠近他,就能得到抚慰。
不是幻觉,佛子近在咫尺。
陈嫣然发誓,这一次她是诚心想要拜佛,可不知怎的,听着清玄低沉的嗓音,不知不觉就陷入了昏沉。
身体摇摇欲坠,没有支撑,险些栽倒在地上。
亏的她眼疾手快,反应迅速,悄摸爬了起来,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清玄身边。
学着他的样子,双手合十,念一句“阿弥陀佛”。
“呵呵……”
头顶蓦然传来一声低笑,音调微沉,凑近了才能听到。
却将她的心,搅动得天翻地覆。
不可置信地抬头,清玄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眸,浅褐色的瞳孔里,满满地倒映着她的身影。
那是一个女孩最美的模样,含羞带怯,欲语还休。
他似是觉得有趣,被她无意识的举动逗笑了,以为自己才是看风景的人。
开口时,还不忘提点她,“念佛要专心啊……”
一语毕,掷地有声。
那一刻,她听见了花开的声音。
那天,陈嫣然在庙里呆了很久,临走前依依惜别,仿佛跟他有说不完的话。
清玄送她到寺外,看看天色,怕晚了路不好走,殷殷地叮咛道,“路上一定要小心。”
“知道了,师父!”
女孩笑容甜美,带了点特别的意味,娇滴滴地说道,“师父,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她转身,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记得回去翻书哦~”
6.
陈嫣然怎么也想不到,因自己一个玩笑,竟会置清玄于濒死的境地。
就在那一夜,她辗转反侧,想像着清玄翻开书册,看到夹层里的那张画像。
他会做何表情呢?
陈嫣然幼时学画,擅长的是泼墨山水。
后来为了讨好郑舒文,这才去学了西洋油画,勾勒人形,惟妙惟肖。
下午那惊鸿般的对视,在她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她心跳如擂,若不想办法宣泄出来,恐怕自己会激动到晕厥。
这才找出笔来,就着她和清玄最爱的诗句,一笔一划,描摹出佛子的容貌。
清晰的轮廓,温润的情态,如玉的眼眸。
如果不是情根深种,再杰出的画师,也决计画不出这般灵动。
音容跃然纸上,那一刻才知,自己早已经沦陷。
不过,那时陈嫣然的想法依然很单纯。
男欢女爱,只要她恪守底线,不越雷池,便不会伤害到他。
更何况,清玄向佛之心甚笃,恐怕在他眼里,美人只如泡影。
她不会妄想。
可陈嫣然忘了,如今这世道,有多么混乱。
穆文婷暗告她与僧人有私,队长亲自带人,连夜上山抓了清玄,把庙里翻得一团乱。
而那张倾注了她真心的画像,也一并落入穆文婷手中,成了百口莫辩的罪证。
祠堂里深夜点灯,陈嫣然衣服都没扣好,被一帮女孩子闷头按进被子里,就那样捆了过来。
再看清玄,僧衣松垮地披在身上,不堪弊体,蜜色的肌肤裸露在外。
任谁看了,都会以为他们被捉奸在床。
在场的没一个替他们说话,陈嫣然被团团围住,穆文婷打头站在她面前,把画像扔在她脸上,“呸,陈嫣然,你恶心不恶心,竟然跟一个野僧私通!”
“我没有!”
陈嫣然反驳,挣扎间,被子松了一个角,女孩慌乱下缩起了身子,头发却被人拧在手里,狠狠向后拉——
“…啊!”
“做了不要脸的事,还在这儿装什么清高!”
还是穆文婷,她竟很厌恶陈嫣然,借机朝她脸上吐口水,“呵呸!证据都在这儿了,还想狡辩什么?”
从来不知道,所谓的知识分子的嘴里,也能说出如此恶毒的话语。
陈嫣然辩驳不过,无力地倒在地上。
她是家中独女,自小娇养的好,和这里大多数知青的出身都不一样。
女孩身上白皙的皮肤,一碰就会红。
可这般娇弱的身子,却反倒成了她勾人的罪证,遭到厌恶和唾弃。
“狐媚样子,早知道她不单纯了!”
“就是!平日里假清高,看不起谁呢?”
“下贱胚子,狐狸精!打她!”
……
两天后,又一个不眠之夜。
批斗还在继续,穆文婷告发有功,得到嘉奖,只需逼得陈嫣然就范,交代出她和清玄的奸情,就能荣升小队长。
她斗志昂扬,眼神阴鸷,像只发疯的黑猫,牙尖嘴利地讥讽陈嫣然,企图击溃她的防线。
可没想到,女孩比她想象中更执拗。
“呵,陈嫣然,嘴那么硬,是不是以为我拿你没办法了?”
陈嫣然被折磨得没了人样,脸色惨白,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竟是宁死不屈。
穆文婷嗤笑一声,“你以为不说话就没事了?你还不知道吧,清玄那个假和尚,听说啊,只剩下一口气了……”
“你胡说!”
陈嫣然突然抬起头,鬓发耷拉下来,遮住了眼角的光。
她开口,声音嘶哑而绝望,“不会的……你们对他做了什么?我和他是清白的啊!穆文婷……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什么都告诉你了,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
这些天来,面对再残忍的刑罚,陈嫣然都咬牙硬抗着,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可现在,她忍不了了。
一想到清玄可能和她有同样的遭遇,陈嫣然整颗心都在颤抖。
是她害了他。
如果不是她执意要去找他,如果没有这些天的相处,如果没有那幅要命的画……
他本一心向佛,真心赤诚,她都看在眼里的,却偏要对他动情。
可这情,最后却成了最残忍的武器,一刀刀将他凌迟。
清玄何辜!
深吸一口气,陈嫣然默了默,再抬眼时,只余孤注一掷的决然。
“穆文婷,告诉我,你想听什么?”
罢了,事已至此,再坚持下去,只会让自己陷入更深的漩涡。
她是一切的起因,也该当由她来结束这场乱局。
7.
陈嫣然一夜未眠,等到日头初上,队长带人呼啦啦地涌进来,这是要审判她了。
该说的,她肚子里都有了草稿。
如何把自己描述成不知廉耻的妖女,坐实淫乱的罪名,又能保全清玄的名誉,让他全身而退。
着实不容易。
陈嫣然头一次感激郑舒文,如果没有他,她也不会想去读女校,也便不会学习到辩论的技巧。
而如今,她学以致用,想像自己是出色的诡辩家,有绝对的把握保护清玄。
陈嫣然握紧了拳头,干裂的嘴唇抿出血丝,她艰难地吞咽,以血润喉。
告诉自己,坚强一点。
就快要结束了。
“队长,外面有人闯进来!”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祠堂外面突然吵嚷起来,陈嫣然偏头去看,李瑜冲进了红色的防线,径直朝她冲了过来。
他嗓门大,蹲下来遮挡住陈嫣然的身体,咋咋呼呼地吼叫,“你们怎么回事?我进城采买了两天,回来就听说你们抓了我媳妇儿,还诬赖她和清玄私通?真是有意思!嫣然都要跟我结婚了!”
话音刚落,在座的都变了脸色,就连队长都起了疑心,怒瞪着穆文婷,“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她……”
穆文婷也慌了,诬告可不是小事啊!
她大步朝前,质问李瑜,“你胡说什么?陈嫣然什么时候说喜欢你了!”
她声音带颤,恨得咬牙切齿,“李瑜,你是傻子吗?谁才是最爱你的,你不知道吗?”
“呵,我当然知道了!”
李瑜不傻,他只是活的纯粹,看不起那些污七八糟的坏心思。
男人低头,从衣服内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队长,“您看了就明白了。”
那是一封情书,落款是穆文婷。
原来,一切的因果都来源于此。
穆文婷对陈嫣然的嫉妒,可以追溯到还在京城时。
后来她们一同被分配到这里,穆文婷相中了李瑜,可李瑜偏偏喜欢陈嫣然。
仿佛是上天注定,陈嫣然就是她命里跨不过的坎儿,走到哪儿都要被比下去。
心有不甘,表白失败后,穆文婷怀恨在心,伺机报复陈嫣然。
这才有了后来的事情。
可惜啊,到头来害人终害己。
李瑜摘下帽子,露出光溜溜的脑袋,大掌在上面摸了摸,憨笑道,“谁说那画上的是和尚了?前两天我头上起疹子,瘙痒得厉害,就去剃了个光头。我媳妇儿画我,有问题?”
“队长,你们这次可是冤枉好人了!穆文婷趁我不在,拿这种东西出来污蔑陈嫣然,您管不管了?”
说完,也不等人反应,俯身抱起陈嫣然走了。
8.
不久后,村里办了一场喜事,队长亲自出席,还送了一封大红包。
“小陈啊,李瑜是个好孩子,以后跟着他,好好过日子啊!”
竟是绝口不提那场误会。
陈嫣然浅笑,像个戴面具的傀儡,得体地扮演着新娘的角色。
山里人爱热闹,直到夜幕阑珊,宾客才稀稀拉拉地散去,李瑜心疼她,让她先回去休息。
“剩下的,交给我就好了。”
“嗯……谢谢你。”
过了今夜,他们就是夫妻了。怎么也想不到,兜兜转转后,她最终还是嫁给了李瑜。
却也没有想象中的难过。
反而因为婚宴圆满结束,压在心头的大石终于落下,得以畅快呼吸。
高原的盛夏,星河灿烂,月夜无边。
是真的很美。
女孩沿着石阶爬上屋顶,单手撑在膝盖上,默默看着远方的高山。
夜色太深,她其实什么都看不真切,却又清清楚楚地知道,有个人住在那里。
听说清玄也被放了出来,他回到庙里,继续自己从前的生活。
这样很好。
下请帖时,李瑜曾问过,会不会怨他自作主张。
“怎么会呢?”陈嫣然笑着,眼角却渗出泪意,“我要谢谢你啊。”
谢谢你救了清玄,以这样极端的方式,彻底洗脱了他的污名。
“至于我自己……既然你喜欢,我们就在一起。”
9.
山中岁月静好,远离了城市繁华,却也难免沾染到俗气。
陈嫣然总是会想,被称作知青的他们,究竟给这座山带来了什么?
时光流逝,除了容颜易老,还能留下怎样刻骨铭心的印记呢?
可于她而言,每一天都是洗礼。
在这里,她真真切切地爱过一个人,却在萌芽时便被折断了枝丫。
留下的残根,深深埋进泥土里,刺入她心骨。
不可说,更不能忘却。
她没有再上过山,也从未问过李瑜,清玄究竟是怎么看她的。
不重要了。
10.
知道吗?我守在这山脚下,只为远在天边的那个人。
我爱他,可那是我一个人的事,与他无关。
旁的人,又有何可以指摘的呢?
仰望远山,我心里的遗憾,比天还要大。
虽然今生不可能了,可我就是觉得,这样坚持下去,来生,我们会有一段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