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D有意思的文章理科生的果壳

「TED 不让你/妳看的两个演讲」到底在争议什么?兼论 TED

2014-07-31  本文已影响344人  洪靖

在写完〈TED 到底该不该让你/妳看那两个演讲?〉,回应两位网路高人的争论──王大师〈TED 死都不想让你看的两个演讲!〉(繁体)与 Gene Ng〈TED 死都不该让你看的两个演讲?〉(繁体)──之后,本以为争议大致已经收尾,但没想到讨论越演越烈:Gene Ng 随後再回应一文〈为什么那两个 TE​​Dx 演讲最好写成科幻小说?〉(繁体),强调厍恩的范式理论仍然是一个不错的而且足以用来区辨真科学与伪科学的根据,而被删除的那两个演讲属于伪科学,所以被 TED(x) 排除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不如好好发展成为科幻小说,说不定读者更多、影响力更大;隔日,王大师再出一文〈他 X 的,管他 TED 要你看什么!〉(繁体),宣示「大开书戒」并引用从古至今几位哲学家的论点,强调科学一直处于变化当中,所以用「现在」认为的科学来排除其他观念的传播,无异故步自封、划地自限。显然,这个讨论已经变成一个「系列」。虽然作为科普或哲普争议,论点与立场大致都已经清楚(双方不太相容似乎也很清楚…),但若没有人把系列接下去似乎也颇奇怪,所以我决定再发一文。不过,到底还有什么可以写的?

這是戰爭!
(Photo credit: Anant Nath Sharma, CC BY-NC-ND 2.0)

开始之前,我想先说的是,虽然不知道过去是否曾有类似的争论方式,但这个争议应该颇有意义:来自不同领域的作者,用彼此可以沟通的半学术语言,讨论重要媒体(TED)对于科学传播的作为、以及到底怎样算是科学,除了有一定的读者数量之外也发展成系列回应,这样的讨论型式与内容本身,也算是一种科学──不论是自然科学或是社会科学──普及与传播行动吧!不过,截至目前为止,如果我们注意一下前述几篇文章的读者回应(在作者们的脸书、粉丝页、或者转登文章的泛科学脸书与网站),大概不难发现,读者已经开始觉得走到「迷雾森林」了。当哲学家越来越多、读者就越来越少。当然这不是说哲学论点都惹人厌烦,而是吊书袋本来就不容易「读者友善」(reader-friendly),不然科普、哲普、社普、阴谋论普…等就不会是这么令学者头痛的工作了。有鉴于此,我决定在这篇文章尽可能放下那些哲学家(虽然我也只是半路出家)、放下书袋(虽然我也没几包),聚焦于一个工作:重新厘清这个争议的原委,以及现阶段我们能够如何改善或推进这个争议。

如果回到争议的起点,在我看来,这个争议可以分为三个层面:
1. TED 到底是否可以──被允许(be allowed)、或有权利──筛选演讲内容?
2. 如果 TED 「可以」筛选演讲内容,那么「科不科学」应该成为「值得与否」的判准吗?
3. 如果 TED 应该用科不科学来判断演讲内容是否值得传播,那么那两个演讲到底科不科学(所以应该被保留或删除)?

TED 的理想傳播
(Photo credit: Lawrence Wang, CC BY 2.0)

这三个层面其实是有顺序的从 1 到 3 而不是从 3 到 1。如果 TED 不可以──不被允许、没有权利──筛选演讲内容,那么后面两个问题都是白搭,因为不管演讲是否科学,或者只是外星人讲外星话,TED 都不能删除它们,所以我们也没有必要用「主流论述排斥边缘意见」来指责 TED。再者,即使第一层问题解决,但假如科学与否「不应该」成为筛选标准,那么同样地,就算是外星人讲外星话,TED 也不能用「不科学的」的理由来删除它(但或许可以用「一定要讲英文」作为理由)。换句话说,只有回答第一层与第二层问题,或者至少取得共识之后,才比较适合进入第三层问题。但,回顾过去的几篇文章,几乎都把篇幅花在第三层问题,对前两层问题甚少着墨,或者,更精确地说,是「逆向」作答──从第三层问题开始回答起。

逆向作答导致一个问题,就是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推论结果:在 Gene Ng 一方来看,因为科学就是要 OO 和 XX 作为标准,所以两个演讲当然不科学,而不科学就不应该传播,所以 TED 当然要认真筛选;而从王大师一方出发,因为科学没有标准可言,所以两个演讲也可以算是科学,既然算是科学当然不能被删掉,所以 TED 充当论述守门人简直邪恶。虽然第三层问题涉及「怎样算是科学」的议题,意义十分重大,但是当前的顺序似乎会导致一种「无解的对立」:只要解决第三层问题、决定怎么样算是科学,那么要嘛 TED继续存在、依旧筛选,要嘛 TED 最好倒掉、或者改过向善。换句话说,在目前的讨论模式里,TED 的角色只能被结论所决定,而这就是为何,虽然至今几乎每篇文章的标题都含有「TED」,但实际对于TED 的讨论却寥寥可数。我们似乎忘记这不只是一个哲学议题,也是一个社会议题。

试着从头来过,看看能不能理出一个比较好的头绪。首先,第一层问题:TED 到底是否「可以」筛选演讲内容?在我来看,TED 当然有权利这么做,只要法律没有明订禁止之事,任何真人或法人都可以自由行事,这是基本上大家都同意的(西方)民主自由基本原则。不过,我想更进一步强调的是,「筛选」不可能不存在。 TED 作为一个组织、一个机构,人力与物力皆有限,不可能让所有想要讲话的人都登上 TED 舞台,因此势必要决定谁能上台以及谁先上台。换句话说,即使我们强力要求、甚至命令 TED 不应该筛选,这也是一个不可能的企图,我们不得不接受 TED 会以及必须筛选的事实。所以,第一层问题的答案是:TED「可以」筛选演讲内容,不只是因为它有这个权利,更是因为它不得不筛选。如果筛选是必然,那么紧接着的问题就是:TE​​D 要怎么筛选?依据什么筛选?

誰能通過 TED 的篩選?
(Photo credit: Gisela Giardino, CC BY-SA 2.0)

我们可以试想,如果我们作为主事者,在我们知道一些科学、知道一些艺术、知道一些 XX,但都并非精通的状况下,让什么人上台讲话最保险、最不会让人质疑?答案相当简单,就是那些已经被社会认可──不管是透过建制化的认证(例如​​学历)或者非建制化的人气(例如销售量)──的讲者。这就是为什么大部分的 TED 讲者会是教授、作家、明星…等具有一定程度社会地位的人,而不是城市游民或是隔壁老陈(本来要写老王,但不好和王大师搞混)。也就是说,TED 的筛选机制其实建立在社会的筛选机制上,TED 只是加强重覆社会筛选的标准。邀请那些已经经过认证或受人瞩目的讲者是最安全的作法。这就扣连到我们的第二层问题:「科不科学」应该成为 TED 判断「是否值得」播出的标准吗?很显然,答案是:科学与否势必会成为 TED 的判准之一,因为它早就已经是这个社会最重要的判准之一。

正是因为 TED 的判准只是社会判准的延伸,所以一旦发现当初的判断失误──播出的演讲引起轩然大波或者招来严重抗议── TED 的反应就是将它删除或撤掉。 TED 的判准必须和社会的判准一致──讲白一点,就是不可能背离主流意见太远。尤有什者,如同其他媒体,不管营利或非营利,TED 的目标都是阅听大众、存续也依靠阅听大众,因此更不会也不愿去招惹阅听大众。如果了解 TED 的这个「位置」,那么我们应该可以这么说:TED 将那两个演讲下架不是因为 TED 认为那两个演讲不科学,而是因为大众不满意那两个演讲──真正做出判断的是这个社会(至少西方社会)、而不是 TED。所以,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演讲──例如我看过一个主题是禅坐──即使不符合 Gene Ng 所言的「科学」,它也并未被下架,原因就在于它是大众认可与接受的观点(这或许是一种「大众可以接受的」科学吧)。就这一点来说,我想王大师可能有些失准,因为 TED 并没有「守门」,守门的其实是 TED 赖以维生的社会与大众。

如果 TED 「一定」要筛选(第一层问题),而且它的筛选标准「一定」会跟着社会走(第二层问题),那么我们可以发现,在原来问题的脉络里,第三层问题或许没有出现的必要,因为科不科学对于 TED 来说并不重要。就算 Gene Ng 成功证明「符合OO 与XX 才是真科学」,但如果大众依旧喜欢那些不符合 OO 和 XX 的观点,那么 TED 还会是照播不误,因为实际上这些观点并没有被社会当成伪科学;同样地,即使王大师成功证明「根本没有什么真假科学的分别」,但如果大众特别厌恶某些观点和看法,那么 TED 还会是下架删除,因为实际上那些观点不被当成「常态」的一部分。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在理论上(in theory)认定「应该」如何,和在实作上( in practice) 发生的「实际」状况,两者几乎不相关这种「应该怎样」和「实际怎样」的断裂,其实正是厍恩科学哲学最恼人之处。

TED 是演講啦!不是這隻熊…
(Photo credit: MIKI Yoshihito, CC BY 2.0)

厍恩的科学哲学始于科学历史。整个范式理论其实是在「描述」过去科学的发展状况。问题在于:这个描述能不能变成准则,用来规定科学应该如何发展?有的人认为可以,有的人认为不行。认为可以的人,通常看到的是范式作为助力的面向;认为不可以的人,看到的则是范式作为阻力的作用。这就是早期厍恩著作在社会科学领域掀起的波澜:一派认为正是因为社会科学没有范式(或多范式并行),所以没有办法累积案例、发现异例、然后科学革命,反而都把时间和经历花在争论哪个理论比较好,导致社会科学不如自然科学那么进步,所以这派人大力倡导订立社会科学的典范,让大家都在这个典范下工作;另一派则认为,没有单一范式正是社会科学的长处所在,因为范式其实正在压抑和框限研究创意与理论创生,对于这派人而言,自然科学是一种权力的展现,它规定人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所以社会科学最好各自为政,不要「范式化」比较好。对于支持常态科学的人来说,范式理论是科学如何成功以及变得更成功的教战守则;对于反对常态科学的人而言,范式理论则是戳破科学作为理性事业的历史明证。

这或许就是厍恩范式理论大受欢迎的原因:每个人都可以在厍恩的观点里找到他/她想看到和使用的论点。厍恩学说的暧昧和尴尬,在这个事件中最为清楚:厍恩在 1980 年代拿下(当年)非常强调「社会建构论」──科学里面没有真理,而是充满社会原因──的美国 STS 的年度大奖,但厍恩却在致词的时候​​指称社会建构论「解构到发狂」、根本走得太远了。社会学家/哲学家 Steve Fuller 写了关于孔恩数本著作,认为厍恩的成功正是因为他「一直很模糊」,从来不讲清楚到他到底认为科学应该如何发展。 Fuller 批评,相较于 Karl Popper,厍恩对自己的理论简直就是不负责任(见〈孔恩 vs. 波普︰争夺科学之魂〉)。当人问起厍恩「您是认为科学应该依照范式学说来发展吗?」,他会回答「范式理论只是在说明科学在历史上的发展模式」;但当你问「所以科学发展可以不需要范式吗?」,厍恩大概又会说「正是因为有范式所以科学这么成功。」确实很模糊,但很成功。留下来的问题仍是:科学需不需要范式?能不能说过去有范式(实际如何),所以未来也要有范式(应该如何)?

我可以停科學家的車位嗎?
(Photo credit: evan p. cordes, CC BY 2.0)

对于这个问题,我想,我们只能说「『应该』发展范式之下的常态科学」,但没办法因此就说「『不应该』有非常态科学的观点」,或者,我们只能说「范式『不应该』限制另类观点的发展」,却没办法因此就说「『应该』废掉与抵抗任何范式」。因此,我同意王大师认为 TED 代表主流意见正在过滤非主流意见的看法,因为我们确实见到这个筛选的动作,但却不能完全接受「什么都该被当代科学所接纳,不然就是排除异己」的暗示,因为那两个演讲确实与当代科学有所差距;我也承认 Gene Ng 说那两个演讲写成科幻小说或许可以发挥最大效力,因为很多时候科幻小说其实导引了科学的方向(想想日本机器人工业和机器人漫画的关系、美国航太工业和太空小说与电影的关系),但却不能完全认同「那两个演讲都不该被当成科学」的论断,因为我们顶多能说它们​​是「伪常态科学」而无法说是「伪科学」。

至于科学划界──什么是科学、什么不是科学──的问题,根据我的了解,科学哲学界仍然没有定论,虽然多数时候相安无事,但仍时不时会拿出来吵一下。有人因此认为科学根本不需要科学哲学,因为反正不管科学哲学怎么说,科学家反正依照自己的步调在做自己的事情──科学家做科学研究不需要科学哲学,就像鸟类飞行不需要流体力学。但,人类不是鸟类,我觉得要必要帮科学哲学说些好话:哲学​​家对于科学的研究──科学哲学──可以透过语言反馈到科学家,让科学家理解到自身的状态。这有一个好处,就是当科学家发现研究的困难时,可以开始思考「思考的框架」在哪里、是哪些预设在导引研究的进行,进而跳出盒外思考(to think outside box),但却不需要为了置身盒外(to be outside box)而真的退出科学社群。而突破界线与限制,不正是科学的目标之一吗?如果鸟类发展出自己的流体力学而且可以相互沟通的话,说不定它们可能会因此飞得更快更高更远更省力,甚至发展出协同飞行的方法。至于有人说哲学家没有受过科学训练,不了解科学才会大发议论,这个说法其实完全不符合事实,不少重要的科学哲学家都是带着理工的博士学位跨入哲学领域,厍恩本身就是其中一位,要说他们不了解科学未免也太空穴来风。

科學哲學的著作一定有這麼多…
(Photo credit: Alan Morgan, CC BY-NC-ND 2.0)

本来想写得简单一点,但好像越写越复杂。我试着简单总结一下。 TED 删去那两个演讲的事件,或许是哲学议题,但其实更是社会议题。直接跳到最后一个层面──到底演讲科不科学──来作答,让我们忽略了对于 TED 社会位置与行动的讨论。我们已经看到现在情况多么复杂:TED 无论如何都会也要筛选演讲,而且它的筛选标准要不跟着专业认定(科学家认定的常态),要不跟着大众喜好(大众接受的常态),而科学到​​底是什么根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与其各执一词来指导或指定TED 对于那两个演讲的作为,我们不如好好深入理解 TED 的运作方式、挖掘有哪些筛选标准在运作。一方面,我们──作为阅听大众──必须认知到 TED 不是中立的平台(任何平台都不是!),因此无论如何都不能无条件信任TED 演讲的全部内容,或者觉得演讲内容「可是经过 TED 认证的」所以有道理、不会讲错。另一面,对于 TED 判准的理解其实也对于我们自身判准的理解,因此只有当我们意识到思考的界线──筛选的标准──的时候,我们才可能找到「问题意识」要往那边转换的方向。总的来说,我们无法立即说那些挑战当代科学边界的观点是对是错,但若没有这些挑战,我们就不会知道边界在哪里,也不会有机会改变边界的范围。

喜欢本文吗?请点击下方的「喜欢」,也欢迎您打赏我哟!别忘了在简书关注我,或跟随我的 微博 或 Google+ 或 Twitter 或 Facebook,也可参观我的繁中博客 社技哲学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