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长情柳叶刀
文|小门门
图转网 侵删阿爹拿出柳叶刀,用棉巾蘸着凝脂的猪油擦拭,在灯光下,刀显得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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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麻麻亮,阿爹便开始擦他的家伙什了。
“今天还有活干?”,阿婶的语气有些沉重。也难怪,忙的年月,家里的劳什子都忙不过来,阿爹又要出去忙活了。
“可不嘛,就靠着多做些活,能多挣点嘞。”阿爹把旱烟猛吸了一口,把剩下发黑的烟草,往地上使劲的磕了磕,从左手的口袋了摸出了烟丝,又添满了烟锅。
阿爹是我们那方圆十里八乡,有名的杀猪匠,名号柳延续,继承了我爷的衣钵。他杀猪的手法与寻常杀猪匠不同,与其说阿爹是杀猪匠,倒不如说是猪的“安魂师”。
猪的命运,在杀猪匠的眼里就是死的。怎么个死法,那就有讲究了。因为杀猪手法标新立异,阿爹在我们那片,是杀猪匠里的“扛把子”。
阿爹有些心事,旱烟一袋接着一袋。
“他爹,这是咋了?要不这活咋不接了。咋做别的主家的活就是了。”阿婶看出了阿爹的忧虑,停下了手中正在做的面,关怀的问道。
每次阿爹出门做活,阿婶总是会做一碗素面,让阿爹吃。据说,是我爷在世时定下的规矩,让阿爹保持敬畏之心,也算对杀死的猪表示哀悼。
“怎能不去?主家是乡里王主任,不去,能行?”阿爹的话,有些无可奈何。
“王主任?他家还要杀猪,他家不是没猪吗?”阿婶显然有些诧异,她担心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特意的将音量调高了一个八度。
“女人家的,管那些作甚。”阿爹有些不耐烦了,若不是我在家,估计他俩又要吵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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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爹拿起了干馍,提着泛黄的茶杯,硕大的茶叶,在杯里面上下翻腾,腰里束着柳叶刀,一撅一撅地,朝着门口走去。
“阿爹,要不今天我跟你去看看?”
阿爹顿了顿,心里肯定想着,这娃学上了这么久,该见见世面了。
“好!”,阿爹停了脚步,在等着我。
“你们这不着心的爷俩,素面不吃了?看不把你们饿的后背贴肚皮。”阿婶假装的生气,不过,我早已经熟悉她的路数了。
我们爷俩,在幽静的小路上走着。
阿爹总说他今天右眼皮在跳,我仔细看了看也没啥,估计是阿爹没吃素面的缘故。
到后来,我才知道真正的原因。阿爹平常给别的主家杀猪,都是主家到家里请,把猪的基本状况,一五一十的介绍清楚。
几年龄,是公母,有无孕,患疾否,量体重,测身高等等,阿爹都必须要了如指掌。这样才能用恰当的手法,让猪安详的死去,没有痛苦。
这次大不一样,王主任来了个电话,告知了一声,就没了后文。
一路上,我们爷俩说了很多掏心窝子的话,阿爹说,不想让我学他的手艺,没出息。全力支持我读书,想让柳家出个文化人,也算光宗耀了祖。我也算不辱使命,大学毕业,在一家不错的单位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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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阿爹杀猪的技术和规矩,我也算知道的八九不离十。
概括来说,也就是一条禁令,有孕的猪不杀。两尺黑布,蒙住猪的眼睛。三项标准,没有猪的眼泪,不绑着猪脚,刀口舔血是甜的。
最为精妙的就是这最后一项,刀口舔血。如果猪是愉悦的死去,没有痛苦,那么鲜血是甜的。相反,鲜血就是苦的。至于说其他的杀猪匠有没有这样的能力,反正阿爹是有的,而且一个“弹”字,极为妙哉。
阿爹用柳叶刀的手法则是六字要诀。刺、挑、回、弹、刮、柔。这就是阿爹技术的独特所在。每每遇到阿爹杀猪,围观者众多,都是来看表演绝活的。猪不吭一声,就像在睡梦中死去,围观者很是惊叹。
时间眨巴着眼,不知不觉中,我们就到了乡里王主任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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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柳叔,您来了,快请进。”王主任腼着肚子,单手插着腰,嘴里叼了只看似很贵的烟,轻蔑的说道。
“来了,王主任您客气了。劳烦您出门迎接,折煞我了。”阿爹稍微弓了下腰,做出赔罪的姿态。
“哪儿的话。哎,这是小柳吧,你看看,一表人才呀,柳叔,你老有福喽。”说着话,王主任朝着我,递了只烟过来,那烟和他嘴里的大概是一个牌子的。
“王主任过奖了”,我赔笑道,接下了那只烟。虽然我不抽烟,但是不得不接。
这次同往常一样,围观的看客,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我发现看客中,有南村的屠户,刀疤天。
“那就开始吧”,王主任笑的有些得意。那笑容和刀疤天脸上是如出一辙。
“好嘞”,阿爹应了声,便准备开始了他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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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只有一只,有些肥硕。
我看着阿爹有些犹豫,脚步有些不稳,好像还是硬着头皮,把黑布蒙在猪眼睛上。他用手抚着猪的脖颈,约莫过了五分钟,猪安静的睡着了。
阿爹从腰间抽出了柳叶刀,迟疑了几秒,我看出他眼中有些湿润。最后还是利索的,将刀朝着猪的脖颈处一刺,手腕一挑,手臂一回,猪的鲜血就如流水般,匀速的落入瓷盆中。
我真切的看到,阿爹落了泪。王主任和刀疤天脸上的笑容愈加得意,得意的让人恶心。
猪依旧安详的躺着,片刻功夫,血已流干了。阿爹熟练的将柳叶刀送到嘴边,手指一弹,舌尖轻柔的抚了下刀口,舔下了那一珠血。回味了良久,未有回应,仿佛过了一世。
看客们都屏息看着阿爹的神情。
慢慢的,阿爹缓过劲来,脸上露出极为尴尬的笑容。我知晓,阿爹笑容是装出来的。看客们一看到阿爹的笑容,都喝彩着,欢呼着。
刀疤天和王主任笑的简直惨不容赌了,好像这一切是个阴谋,都在他们的计划当中。
阿爹轻巧的在热水中,将猪刮的白白净净,猪仿佛哼哼的享受着。最后一步,就是柔(切割)了。柔是个技术活,就像庖丁解牛般,刀刀到位,轻松简单,不偏不倚,恰到好处。
不到半个时辰,一整套的流程就完成了。王主任给了酬金,想留我们吃饭,阿爹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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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阿爹步伐沉重,连忙上前搀扶,渐渐的,我们离家越来越近了。他的眼睛里泛着泪花,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在杀猪这条路上,阿爹走了二十几年,每次的刀口舔血,都是短暂而又愉悦的神情。鲜血,都是甜的。
但是这一次不是,真的不是。
“血,是苦的?”
阿爹点了点头。
“为什么?”
“那是一只有孕的猪。”阿爹掩面叹息。
“那,为什么还杀?”
阿爹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疑问。反问了我一句,“你不吸烟,为什么王主任给你,你接着了?”
“我不得不接。”
“那就是了,同样的道理,这猪我不得不杀。”
我若有所思,明白了些什么。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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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爷俩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的,回来了”,阿爹摆了摆手示意道。
“也好,早上给你做的素面,在锅里温着,我给你们盛来。”阿婶转身,去了厨房。
这素面,阿爹足足吃了俩大碗,夹杂着泪水,一边吃,一边哽咽着。我和阿婶都没去打扰他,哭出来,也许好受些。
最后一碗素面吃完,阿爹宣布,今后不在操刀杀猪了,金盆洗手,退出这杀猪匠的江湖。
他拿出了斑驳的匣子,里面垫了层红布,红布很红,血红血红的。将柳叶刀里里外外包了三层,随后将红布匣子供在堂屋,每日上香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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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阿爹宣布退出杀猪界的江湖,没两天,消息便在十里八乡传遍了。昔日的看客们,啧啧的叹息声,可惜了,可惜了。
这可便宜了王主任和南村的刀疤天,杀猪成了他们的赚钱营生。王主任断了其他杀猪匠财路,让刀疤天搞了垄断,慢慢的接管了这十里八乡的杀猪活计,拿的酬金与他分红。那日子过的,很是滋润。
嚯,刀疤天杀猪,那叫一个血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任由猪嚎叫着,把血流干。那叫喊声,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后来人们不知怎么了,专爱看刀疤天杀猪,也许是“刺激”,“带劲”。
有次,一个胆大妄为的汉子,在看完刀疤天杀猪后,评了句庸才,不及柳叶刀的万分之一,把杀猪匠的脸都丢光了。具体是谁,我已记不清了。
刀疤天操起了尖刀去寻那厮,半日,未果。
“阿爹,你金盆洗手,退出了江湖,当真不悔?”
“有什么好悔的,江湖险恶,退,有时就是进。”
“退就是进”,我十分不解,退就是退,怎么会进?
从那以后,十里八乡里,再也没有人谈起那个会使柳叶刀的杀猪匠。
再后来,宰羊界又出了个名满十里八乡的屠户。
姓柳。
绝活,柳叶刀。
最为精妙的是,刀口舔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