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脚外婆
1981年1月13日，农历腊月初八，天降大雪，极冷。这一天，我出生在皖北一户贫困船民家里。
父亲常年在外跑船，几个月才回家一次。加之那时车马慢，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话。等他接到信赶回家时，我已经出生三天了。简陋的房间内，母亲在床上休息，穿着棉衣棉裤的小脚外婆，怀里抱着我，正靠在火炉边打盹。我出生时体重不足五斤，全身瘦巴巴的，父亲很担心我活不过这个寒冷的冬季。家里很穷，父亲在家待了不到一周，又要去船上讨生活了。母亲身体不好，奶水不够我吃。外婆卖掉自己箱底的几块银元和首饰，买来黑米、花生，磨成糊糊喂我。两个月后，当父亲再次回家时，我已经是个会哇哇大叫的胖娃娃了。
家里太穷，靠老实巴交的父亲一个人已经支撑不过来，我六个月大时，母亲便去做些零工。照顾我的重任一下落在了外婆身上。外婆害怕我个子长不高，从当地有名的老中医那里学了一些按摩手法，每天晚上临睡前都会给我全身按摩一遍。不知道是外婆的按摩起了作用，还是外婆的诚心感动了上天，我成年后长到了1.76米，是家族里罕见的身高。
日子如流水一般滑走，转眼，我会走了，会说话了，会跑了，可以上学了。小学三年级的一天，我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感到腿上没有力气。外婆带我去医院检查，内科、外科、骨科都看了个遍，片子也拍了，医生说没有事，可能是累了，歇两天就好。我在家歇了两天，下床后依然腿上没劲。第二家医院，医生说没有事，第三家医院，医生依然说没有事。外婆怕耽误了我的学习，开始背我去学校。从外婆家到学校是一条被人走出来的崎岖的土路，80斤重的外婆背着45斤重的我，在这条满是石子的土路上一天要来回走四次。伏在外婆单薄的肩膀上，看着外婆的小脚一下一下地落在地上，想着自己没有力气的腿，小小的我突然有了一份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也许是真的没事，或者，是老天不忍吧，一个月后我的腿重新有了力气，我又可以走着去上学了。
人到中年时会慢慢认可一些无奈的道理，比如每个人的天分是不一样的，有的小孩轻而易举就可以取得好成绩，有的小孩用尽全力才能勉强及格。我就是那个笨小孩，虽然一直在努力，但学习成绩一直是中等。第一年高考落榜了，第二年高考又落榜了。有个在广东打工的小伙伴给我打电话说，别上了，来广东打工吧，一个月一千多，包食宿，这边的生活很精彩。屡次的失败已经摧毁了我的信念，同伴的电话又非常有诱惑力，看着家徒四壁的房子，我开始动摇了。我走的那天，外婆偷偷塞给我两百块钱。外婆说，我打听了，那边有些公司是骗人的，到地方长个心眼，情况不对，就坐车回来。
在火车上颠簸了26个小时后，浑身酸软的我看到了出站口的小伙伴。他带我到了他所谓的公司里。到地方后我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一个传销公司。因为之前做了准备，我穿的内裤是有暗兜的，身份证和两百块钱放在里面。小伙伴把我外衣上的几百块钱搜出来后问我身份证在哪里，我说在火车上搞丢了。饭后，我说，第一次来这里，你带我到外面看一下呗。小伙伴比我壮实，而且想着我人生地不熟的，没有钱也没有身份证，就同意了。出去之后，我故意踢翻了一个小摊的东西，趁他和小贩讨价还价的间隙，跳上一辆摩的，直奔火车站。我用200块钱付了摩的费，买了张车票。再次颠簸了26个小时后，我到家了。
外婆看到我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就当是去旅游了一趟吧。还是上学是正路，你继续复读吧。事后我才知道，在我离家的这五天里，外婆一直没睡着。
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心态继续复读，这一次终于考上了。这年，外婆已经有些老迈了，走起路来需要拄着拐杖，吃饭的时候，手在一抖一抖的。我去上大学的前一天晚上，多少年没喝酒的外婆喝了满满一玻璃杯白酒，一边喝，一边说，我就知道，我家孩子肯定会有出息。
送我上车的时候，外婆说，在外上学，别惦记家，照顾好自己，别怕花钱。大学离家很远，每年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每次离家，外婆都会说，你一回来，我心里就热乎乎的，你一走，我心里就空落落的。
很快，我毕业了，工作了，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回家了。每次都会发现，外婆更老了。
2013年，外婆摔了一跤后偏瘫了。外婆年轻时精明能干，老了生活不能自理，需要人照顾时，心里就极度别扭。照顾外婆的几个舅妈年纪也不小了，照顾得有些吃力，有些事情没有做到外婆的要求，外婆就会很生气。到我回家时，外婆看着我会很委屈地哭起来。我就会很难过，难过于自己为了生活不能回来陪伴外婆，难过于外婆为我做了那么多但什么都没得到，难过于自己人到中年依然两手空空一事无成。
后来，自己有了家庭有了孩子，回老家的时间就更少了。2018年2月27日，我正在办公室写材料，老家来了一个电话，外婆去世了。回家的路上，我突然发现自己流眼泪了，眼泪越流越多，我把车停在路边，打开车内音响，嚎啕大哭起来。
外婆去世的时候，春节已经过去，最冷的时节过去了，春运也基本结束了。我知道，外婆是怕她的儿孙们过不好年，怕她的儿孙们受冻，怕她的儿孙们遭春运的罪。外婆早已感知到生命尽头的召唤，只不过她在忍着，忍着，一直忍到儿孙们方便为止。
如今，外婆已离开将近一年了，每每想起，我便心痛的不能自已。。。外婆，你在天堂还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