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与考验(三)
汉帝国的运作和社会风气
讲到运作就不能不讲到变化。历史从来都不会按照人的计划而改变,中国历史上的几位政治家,他们不仅提出了完整的方案,还获得了足够的权力来落实他们的设计,比如王莽、王安石,但是社会集体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却并没有获得想象中美好的结果,原因就在于他们不相信、不尊重“历史进化以渐不以骤”的法则。
为什么我们习惯用皇帝来记忆中国历史?为什么喜欢我们用朝代来记录历史?因为这些都是明显的事件,因此最好掌握。可是从“秦王政”到“秦始皇”的那一天,中国就真的完全变了一个不一样的中国吗?答案是否定的,历史的变化一定是慢慢积累的,不会一下子就改变,还记得五爵制吗?公侯伯子男,这原本是周王朝贵族划分等级的封号,后来,秦国因为扩张的需要,让平民也参与了进来,商鞅变法强调军功。凭借军功,普通百姓可以提升身份,而自身就有爵位的人犯了错误,也可以降爵。这种扩张的爵制,使得秦国走向了一个全民皆兵的状态。
后来,汉承秦制,爵位也被保留了下来,不同的是,爵制在汉朝逐渐蜕变成为了二十等级。在传统的观念上,我们通常会认为,汉朝的二十爵制同秦朝一样,只是一个军功制度,但事实上,各种史料众多片段显示,汉朝的二十等爵制,绝对没有那么简单。我们惊讶的发现,那么大的一个汉帝国社会正常运作,竟然就是建立在这二十等爵制的基础上的。
二十等爵制将所有人分成了二十个不同的等级,从最低一等到第八等属于平民等级,第九等以上则是官职的等级。在秦朝的制度中,平民的等级基本上都是由军功来决定的,但是汉朝不打仗了,怎么晋爵呢?最常见的方式就是朝廷赐爵,朝廷有重大喜事,比如新皇帝继位或者是皇帝改元,班布信息时,通常也会附加让全民进爵的恩赐。这么做实在是太有好处了。
第一,他保证了朝廷的重要消息,有效地传达到了基层组织,因为基层组织想要晋爵,一定会对重大事情保持关注。
第二,有效地保存人们的基本信息资料。这个太重要了,它可是是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因为爵级除了向国家履行义务,还能从国家那里获得权益,所以人们会有比较强烈的动机保存自己的爵籍资料。
第三,由于战争等原因,人们离开了居住地,离开了宗族,而爵制,可以为众多来自不同地方的流民重新建立有效运作的集体秩序。比如一群流离失所的人聚在一起,来到了一个新地方,如果能成为一个集体,抱团取暖,肯定比个人单打独斗要强的多。那么问题来了,谁来领导呢?关系怎么处呢?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按照既有的爵级进行上下级的安排。只要找到帝国官僚体系中的基层人员,三老,游徼,啬夫这些乡官,就能找到自己的爵级。
所以二十爵级意外地发挥了极大的稳定社会的作用,他提升了人们对统一国家的认同和需求。
那么二十等爵制是如何运转的呢?先给大家出个数学题,五个人去打猎,猎到了五只鹿,请问该怎么分鹿?别小看这道题啊,这道题可是汉朝著名的数学专著《九章算经》里的真题。以我们现代人的看法,这简直太easy了,当然是每人分一只了。可是大家别忘了,这可是汉朝的算术题。这五个人,分属不同的爵级,而不同爵级的人应该按比例分到不同重量的鹿肉。
刘邦身边曾经有一位重要的谋士,叫陈平,而他在乡里最被重视的本事,就是能够公平的分肉,为什么能够公平的分肉就会获得特别的名声呢?因为肉有不同的部位,有肥的,有瘦的;人也有不同的爵级,有高的,有低的。那么怎样公平的分肉就需要真本事了。显然,陈平对乡里人士个个都熟,且有一个精巧的数学头脑,所以才能够公平的分肉。大家都对分到的肉很满意,自然也就对陈平很服气。
一个人拥有的爵级,不仅被用到分肉上,还涉及到切身的刑法。这个我们在讲李广的时候就曾经讲过,人犯了错误,是可以用爵级来抵刑罚的,本来判了死刑,拿爵级去赎,就可以赎为庶人。为了救命,人们要有机会,就会去争取爵级。除此之外,高的爵级还可以减免徭役。
东汉初立,光武帝每征服一个地方,通常立即要做的就是赐爵和复爵。这么做的好处就是有效收编流民,让因战乱而流散的人,为了恢复原来的爵级,而主动归入帝国的管理。
长此以往,爵级和军功分离了。人们获得升级的机会主要就是靠朝廷赐爵,于是每一个帝国的子民都盼着每隔几年一次的赐爵。在这个过程中,如果有人交不上赋税或付不了徭役或犯了罪,就会将他的爵位退回到原点,再慢慢往上升。而正常情况下,一个人活的越久,爵级也就越高。于是在这样的社会里,产生了浓厚的敬老、尊老的风气。有这样的基层社会支撑,使得帝国更加稳定,遇到动乱,也有更强的恢复能力。
爵制为汉帝国的运作做了一个根基,而代田法和牛耕的发明则为农业发展带来了新气象。
我们心中典型的中国田园景象,一定是一头牛、一个犁和一个农人是吧?但其实这样的情景是在汉朝才确立下来的。牛耕发明前,地是人犁的,而不是牛犁的,从单人单犁到双人单犁,再到三人双犁,犁地力量的增加,完全靠的是人力的增加。牛耕普遍后,农人们只需要在后面扶犁,给牛行走的方向掌个舵就行了,这解放了大量的人力,使得人们带着牛,可以耕更多的田了。
那么代田法又是什么呢?还记得我讲过商周的田是耕一休三吗?因为农作物将田地里的营养吸收完了,所以要想获得好的收成,必须要让土地进行充分的休息。代田法就是将田地整成一条一条高低相间且平行的畎(quan)和垄,这么做的好处是可以将农作物种在畎上,当农作物生产需要除草时,不必拔杂草,而是将垄上的部分的土铲下来,覆盖在畎上,这么做不仅省掉了人工除草的功夫,还让农作物的根基变厚,有更好的保温效果,并且还降低了农作物长高后被风吹倒的危险。
反复将垄上的土铲道畎上,垄越来越低,畎相对越来越高。等这个季节生长结束后,重新整地,就将原来的畎整成垄,垄整成畎。这样使用土地,使得土地可以轮番休耕。这种方法是汉武帝时期发明的。代田发的这个“代”字,就是土地轮番使用的意思。
注意,代田法是需要耕牛和铁梨将土地整成规则的畎垄平形状。那么农家是否拥有牛只,关系到他们能否实行代田法。而农家是否拥有足够的土地,也关系到他们能否在土地上动用耕牛进行轮番的工作。换句话说,只有拥有足够的土地和耕牛的农人,才有可能实现代田法来增加生产。而土地不够多,买不起铁器,养不起耕牛的小农,也就享受不到代田法带来的提升生产效率的好处。
小农小户由于无法提高生产,遇到荒年就只好卖土地以维持生计,土地兼并越来越严重,而兼并到一定程度,也就刺激了水利工程的发展。如果是小农小户,连挖个水塘都很费劲儿,更不用说挖水道引水了。于是,土地兼并严重的东汉,在水利工程上获得了空前的优势。因为大地主有能力进行区域性的水利工程建设。地主豪族们到处挖水塘,水涝灾害发生时,他们可以将多余的水倒入水塘,而干旱时,他们又可以从水塘中取水,维系作物的生长。所以,旱涝对大地主影响不大,而小农们就会由于旱涝不得已将田地再卖给大地主。土地兼并似乎势不可挡。
所以说,社会的发展都会连带社会效应。拥有土地的大农方便实施代田法,而耕牛和代田法的发展,又加剧了土地兼并;大地主的出现带来了水利的发展,水利的发展反过来又保证了大地主的农业生产,而无法保证农业生产的小农只能继续出卖土地……,这看似是循环,其实也是发展。由此,汉朝的农村有了和秦很不一样的形态。
汉朝的城市,也有很多特殊的发展。我们原来讲过,西方是先有市后有城,因为要保护商业行为,所以才筑城。而我们则是先有城才有市。城是用来防御的,它是政治性的而非商业化的。但是进入汉朝,商业利益逐渐越来越明显,西汉的长安城有九个市,分别集中在长安城西北的两个大市:西市和东市。由于古代中国对商人和商业行为有着根深蒂固的歧视,所以市的设置,实际上是集中监督商业行为的一种手段。在市里居住的人,户籍是市籍,也就是说是次等公民。
还记得坐贾行商吗?“贾”是有摊位的,“商”是跑来跑去的,在我们现代人的眼里,做生意有个店铺是最好不过的,比风里来雨里去的贩子要强多了,可是汉朝不是这样,因为市籍会带来种种不利,所以大家宁可当行商也不当坐贾。在汉朝,行商格外发达,他们贩卖的主要是有着高额利润的奢侈品,那买家是谁啊?当然是那些大地主了。于是,地主和行商产生了自然的连接,行商将奢侈品卖给新兴的地主,地主消费奢侈品使得这些行商致富,当行商有钱了,他们也去买土地让自己成为地主。
这里就要提到两个词儿,“豪左”和“豪右”。豪左所指的是有钱的大商人,豪右的是有钱的大地主。但因为商人地位低下,有钱后的商人全部都成功转型了,所以在东汉豪左基本上消失了,也就是说,豪左都并入了豪右。
东汉地主的规模远比西汉大,东汉大地主的政治影响力更是远比西汉大。在西汉,土地兼并被视为应该想办法解决的问题;而在东汉,土地兼并被公认为十分正常的事情。东汉政权是由南阳刘家联合几个大姓家族建立起来的,所以朝廷不可能挑战大性家族根本的利益。别忘了,刘秀本身自己就是个大地主,没有哪个大姓家族愿意把自己的土地分散开来。
大姓的家族势力越庞大,就越注重宗族关系。可小门小户就没那么在意宗族关系了,因为宗族不能给他们带来任何实际的利益,那这些人怎么办呢?如何改变自己的命运呢?既然自己家的家族靠不住,那么就去抱大腿吧。
东汉中期,中下层人士逐渐从自己的宗族中游离了出来,在社会上寻求向上流动的机会。他们一般会先好好学习,因为东汉崇尚儒学。当他们觉得自己学有已所成就之后,就会选择依附豪右这类人,这种服务大姓家族的人被称为“客”。“客”起源于东汉,在魏晋南北时期,变得越来越重要。这种自己脱离宗族,在社会上找生存的方式,孕育了全新的个人主义意识。或者说,那个时代的人,开始有了个人主义价值观。在这种大环境下,佛教开始被普遍接受。因为人们允许个体选择自己的信仰。
在东汉最早出现的“客”的形式是门生和属吏,而门生和属吏加入后,大姓宗族的势力就更大了,加上东汉社会尊老敬老的风气,厚葬的习俗出现了。豪右的生活越豪华,连带着豪右的葬礼也越来越夸张。在葬礼上显示这个家族有多少有知识的门生,成为了一种新的炫耀的方式。
刘宽,东汉宗室名臣,也是汉高祖刘邦的十五世孙。他去世后,他的一块墓碑上竟然列出了三百个门生的名字,其中96个是在职官员。从这我们就能看出来世家的这套人才和社会资源系统,慢慢的凌驾于帝国的体制之上,转而变成了对帝国最大的威胁,甚至左右了帝国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