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幻梦山谷
1
良于终于放下了车帘子,车里顿时又晦暗了些,良于微微叹了口气,闭上了双眼,车里很沉默,旅人们在车上已颠簸了几个小时,完全没有了刚上车时聊天的劲头。在静默中,良于伸手掏了掏自己的口袋,摸出了一封信,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把它张开。
易壬:
今天天气好,我于是想写点东西,我希望我可以把这份愉悦分享给你,所以,你会眯起眼睛微笑吗?
被雨水洗过后的翠绿的空气,和沾着水渍的树叶的反光,营出绿光氤氲的前道。
地上留存的雨水,映出白光和树影。
一只麻雀的脚,打破水的安静。麻雀它,飞落来暂歇,却不安分地摇晃着脑袋,暗合着这秋的韵律。
一个人着急,赶到我的前头。嘎吱嘎吱的脚步声,又因另一个人,从背后传来。
叮当,自行车,起落,又轱辘轱辘地消失在绿影中……
他们都远离了,都消逝了,我,还在吧,我,要摇晃我自己,我,要恍惚着,融化在这浸湿了落叶的水渍中。
我在温热的卧室思念窗外的雨后清凉。
良于
良于轻轻地把这未寄出的信对折成了两半,但突然间,他的双眼似乎要喷射出火光,他愤怒地揉碎了这封信,掀起帘子,丢到了外面。
2
车行驶在山中,渐渐开始下坡了,前面就是著名的风光胜地——下和谷地。在浑噩中,他隐约听到了一阵雷鸣,掀起帘子,外面看起来已经入夜了,大概得算上乌云的功劳。司机在下坡路上完全没打算减速,山间路上布满了碎石,在昏暗的山间飞驰的车子隆隆地响,与天上的雷声莫名契合。良于疲倦地缩在座位上,呆呆地看着窗外。顺着车灯看去,路两边的山体隆起,树林茂密,路边的杂草生猛地蔓延,雨下起来了,雨珠随着叶脉滑落,润湿了泥土,雨丝又飘过窗来,洒在了良于的脸上,他打了个激灵,赶紧关上了窗。在错过的一刹那间,山中民居的门前灯也照亮过良于的脸庞。他看着那些光线透过玻璃由远及近,又由近到远,在失神中,他感觉他的思绪好像是被雨打散了一般,但他又努力地想拼凑出一幅画面来,以消磨这雨夜,他偶尔也能抓住一块碎片,但那块碎片渐渐又黯淡了,他只好放弃,干脆放空了脑海。
乘务员一声喊:“大家准备好在谷镇过夜啦!”
这把良于从昏睡中惊醒了过来,在脑袋还迷蒙中,他听得众人都一齐欠身呻吟。在纷纷杂杂里,一些人点出现在正是晚九点的时候,按理说,再过两个小时就能到上和县城了。疑惑不解的人们问了起来。
“怎么回事啊?”
“前面塌方啦!”
3
车子拐进了小路,大约晚十点的时候到了谷镇上,这是下和谷地的游客集散中心,只是如今不算旺季,镇上并不热闹。车灯熄了,大伙下车,简陋的旅店大门敞开着。门口挂着一盏惨淡的白灯,一位微胖的中年妇女站在门口,笑得合不拢嘴,热情地招呼着大家进门。良于小心翼翼地避过水洼,踮着脚尖踩在草丛上,随众人走入那旅店。旅店内正对门口摆着一道长桌,上面放着一盘热腾腾的白粥,以及几碟当地常见的咸菜。良于食欲无多,吃罢两碗,便上房去了。
良于随手放下行李,摸出了自己的睡衣,却无意抖出了一封信。他的手开始颤抖,随后长叹一声,整个地倒在了床上。也不知道时间是怎么流逝的,在这寂静中,似乎一瞬,也是一夜。他终于用剩余的力气坐了起来。微微颤抖的身体持着那封信,怔怔的双目盯着它。良于撕开了封口,把信拿了出来,展开。
良于:
希望你在上和县城可以找到你喜欢做的事业,祝君安好!但你也会经常回来的吧?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未来的孩子可以认你做干爸,可以的吧,对吗?
易壬
良于病态、偏激的心灵使他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接着又冷冷地呵呵了几声。然后拿起了笔,打开了他的笔记本。写道:
你为什么还要表现你的善意?我好厌倦,好疲惫,我想让这个世界有更多的罪恶,为什么还要告诉我,善和真还是存在的。如果我们都有罪,我们就可以互相怀恨,我们就可以互相抛弃,不是吗?我甚至不想感到任何一点欢欣,那可能会在瞬间瓦解掉我积累起来的对于世界的恨意。这个罪恶的世界啊!你扭曲吧!你为什么不坠入那无尽的深渊!让我的脸上布满冰霜吧!让我建构起那坚固无比的外壳啊!我要仇视一切啊!但是,那微微冒出来的善与真啊,一瞬间就把我击溃了。天呐!为什么要这样!不不不!我想到了死亡,那黑暗啊,让我暂时歇息吧,我只想静静躺在这黑暗里。
【短篇】幻梦山谷4
良于衣衫未解,便倒在了床上。颠簸了一天,不得不说,确实是累了,他闭上眼睛,四周寂静,黑暗的房里有着从外面透进来的些许的光亮。他觉得脑海里有着许多的杂物,生活的各种材料都齐齐得被扔到良于的脑海里,在漫无目的地漂浮着,但是他什么也没能抓住。
他在不断地坠落,终于落到了可怕的回忆里。
良于脸色发白,陡然站起来,他要躲避,躲到角落里,稳稳地依靠在墙边,角落里一无所有,那里反而更平静,就像是一个黑暗的湖底,良于就静静地沉寂在其中。可怕的记忆在纠缠他,那是一双手,把他的肠子都搅乱了,一把尖刃刺到脑海,抵破了精神的弦,世界是多么平静,而他的脑海里却发生了一场暴动。他跪倒在地,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他分明能感受到,一个小人,就在他黑暗的体内,睁着血色的双目,一步一步从湖水中走出来,嘶吼,要撕裂他的身躯,在咆哮着,在挣扎着。良于看起来是多么的平静,他没有发出一道声音。而那个歇斯底里的小人,在徒劳地花费了无尽的气力后,没有任何成果,你能改变现实吗?小人疲惫了,躺倒在湖水中,慢慢消融。脑海又变得平静无波,良于晃了晃脑袋,他甚至想再激起那种愤懑的情感,但他感到奇怪的是,无论如何去挑衅往事,往事也再没给他带来任何的波澜。
疲倦的良于回到床上,静静地睡去了。
5
渐渐地,月亮从远山的俯下身子的宽厚的背上探出头来,一时间,雨后湿润的泥土泛着着银色的光,水塘里呈着一波晶莹的清辉,远处山谷中的河流脉脉无声,树上还挂着水珠的叶子在微风中粼粼地闪动,一望无际的芳草地中,传来阵阵蛙鸣。月光如水,倾泻进房里,在良于的脚上波动着。
开始时良于的气息很稳,看得出来他入睡得安详,在无意识中,他伸出手抬了抬被子。但毕竟连续几天也没有个好的休息,脑袋还有些隐痛,他慢慢进入梦乡。梦里,他在人潮拥挤的小巷,他看所有人都像她,接着,其他的幻影如潮水一样地退去了,她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近,她回过头来,他却不认识。
幽暗的梦火在灼烧,良于辗转着醒来了。他看着脚上的月光,想了想,把上半身挪过去,让脑袋被月光笼罩着,月光让他感到了一丝安慰,风在窗外拂过,树林里梭梭地响,他胸中的火似乎因这清明的世界而熄灭了。
在恍惚中,他的灵魂从床上起来了,飘飞到了窗外的树上,在绝对的高度上俯视,月已经升到半天,朗朗地照着他的灵魂,灵魂没有一丝人类的温度,他的目光无比地清澈。高大的树木,平静的池塘,绵延的草地,有那么一会儿,听不到任何的蛙鸣,很寂静,也很清凉。往昔的各种纠缠,如今看来是多么明晰。他好像站在神的角度去说:“不,没有任何恨,要永远爱人!爱是一种多么伟大的情感,人类怎么能缺少爱呢?只有爱,才能使心灵张开,只有心灵张开,才能够体察世间一切的美妙。纵然我们在张开的时候,不可避免地会受到伤害,我们赤裸地走到树林中,难道能够不使躯体受到一丝擦伤吗?也许我们在受伤与张开之间,永远也别想着试图去找到绝对的平衡,但是我们不能够向现实屈服。”
6
这一夜终于过去了,良于醒了过来。前一阵子,有如潮水,或有如巨石一样的压力使得他的神经难能休息,一夜的躁动,使他醒来后无比疲乏。他坐了起来,一股若有若无的生的力量在身体里涌动,但整个人还是被无力笼罩着。时间在悄悄地流逝,天空开始泛亮,屋内的昏暗渐渐消去。
“呀——”一声孩子的尖叫打破寂静。
良于听到墙壁咚咚地响,大概是一只轻柔的小手在敲打着,然后又隐约听到叫骂声。
“妈妈,开开窗呀!开开窗呀!”孩子跑到窗边拍打着窗户,母亲连忙起床,抱起孩子,别让他扰了丈夫的清梦,顺手开了个窗。
图片来自网络良于也站起身来,走向窗边,感觉到一股清新的晨风扑面而来。他把头探出窗外,山谷里仍然一片寂静,草地上几只牛散漫地咀嚼,农人趁着炽热尚未升起,在河边的雨后湿地上挥舞着锄头,薄雾像奇怪的幕,把深绿的远山裹住,初生的曙光出现在峭壁顶端,射穿了乌云,顿时金色的光芒四溢,从云上流泻下来。流泻到山谷的河流中,于是一河的光辉便缓缓流动。
他感觉到一阵眩晕,他还是想着求生。
他多么希望能在过往中找到一丝可能,他又陷入无尽的追忆,苦苦地寻求。他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怀着无限的对于生的渴望,不断地发出求救的信号。他看到朦胧的桥上有着人影,他喊道:“救我!”他扑腾着,以为会有个答复,但没有,什么都没有。也许他应该放弃挣扎,顺流而下也许最终会被冲到岸边,但他偏执地呼喊,看到落下的稻草,他一次又一次地抓住了,但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沉。
他还要恨,他以为唯有恨可以抗拒一切,他要把一切都排斥到心灵之外,这样,他就能求得平静了。你试想,当你走在路上,你怀着冷漠,那么这世界上的一切,怎么能够入你的眼呢?你傲然,你冰冷,你就能永远地求得个人的生存,你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最重要的,是活着。对,一切都是为了活着。对,他要一直保持着冷漠。他要在他的心灵与世界之间构筑一道高墙,把外界的一切都隔开去!不要再来烦我了,他鄙夷地对世界说。他还要恨人,如果不恨那个人,那股精神将在他的世界野蛮地生长,不,绝不可以这样!
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乘务员在门外大喊:“大家快起床,早点上车,争取中午到上和。早餐已经做好啦。”
7
良于出门的时候,隔壁房的一家三口也正好在掩上房门。母亲拖着箱子,父亲把小女孩托在手上,小女孩的脸上还有泪痕,她固执地不许母亲帮她擦去。
“不要动我!”小女孩一边尖叫着一边打着母亲伸来的手。
父亲用他的胡渣蹭着小女孩的脸,笑着说:“唔唔唔,让我擦一擦你的花脸。”
小女孩的脸气鼓鼓的,把嘴巴紧紧闭着,但不久就格格地笑了起来,跟他父亲打闹着。
良于一边下楼,一边看着这一切,口中轻轻地说:“真好!”这么一瞬间,良于的心中又泛起了连绵的波澜,那一股欣悦,似一股奔腾的汹涌的河流,一下子就冲毁他建筑的高墙。
他走到楼下,三五大汉宽脚大手地占了大部分的桌子,那一家三口坐到了长桌的另一边,父亲劝着孩子吃早餐。良于只好搬来椅子,坐到了几位大汉的旁边。司机坐在长桌顶,也不和谁说话,慢吞吞地喝着粥。昨晚迎客的中年妇女在门口打理理着早上送来的青菜,垂下的发丝偶尔沾到菜梗上。
良于身边的大汉推过去一杯酒,向对桌的另一位大汉说:“大哥,这是我自己酿的一点青果酒,滋味真的可以,试试?”
“好好!”说完对桌的大哥便嘬了一小口,接着连声叹道:“好酒!好酒!”
然后良于身边的大汉倒了几杯,给几位大汉都递了过去,然后说:“来来来,各位大哥帮我试试这酒!”忽然他又侧过身来,对良于说:“嗨,阿弟,你也来点?”不知道为什么,良于一向是不喝酒的,今日却也不推辞。
几位大汉都稍稍留意起了良于的动作,一个书生样子,怎么个喝法?正如大伙所料,良于才吞一口,便呛住了,不住地咳嗽起来,涨红了脸。几位大汉都放下酒杯,哈哈大笑起来。
良于红着脸,也不住地笑,随后又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乘务员见大伙吃得差不多了,俯身询问司机。司机穿着灰青的短袖,竖着一头黑白交杂的头发,一脸横肉,颇为不满地说:“你急什么!你开车还是我开车!你负责还是我负责!。”只见他脸前的碗里,晶莹的粥水上还漂浮着一叶白菜。乘务员只好悻悻地走过一边去,催大伙先上车,大伙坐定后,司机站起来,踢开脚下的椅子,擦了擦嘴,转身出了门,然后迈步避开一些水洼,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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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拐过山脚,进入一段傍山险路,左边是断崖,底下便是平静的河流,一岸是碎石,一岸是芭蕉树或竹林,跨过岸不远又是起伏的青山。良于前面的大汉看着窗外,突然向窗外吐出一口痰,悠悠地说:“这个人呐,天天就这么奔波着,唉。”良于在后座,脑袋依靠着窗户,随着车的抖动而晃荡着,心里默默附和着:“是啊,谁说不是呢?生活是不会断绝的,如果我们跪下了,那么前头呢?那一切的偏激都是暂时的,我们对自己说的话,难道我们真的相信吗?无非是自欺欺人罢了,真正的信条,需要每天每时每刻脱口而出吗?只有虚伪的真理,才需要我们每天都告诉自己!是的,我们忘掉这一切吧。真正的生活,真正的幸福的人,不应该产自于自我封锁,是啊,要永恒地爱呀!哪怕爱能带来的快乐只能维持几天、几小时,甚至只有几分钟,我们都不应该放弃,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