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细节

如果活得够久,我们都会失去记忆

2019-04-24  本文已影响2人  dc6e215b392c

 1

上午,先和养老院的老人们去了趟沃尔玛。到达之后,老人们分散去购物,我和86岁的妮儿达坐在subway喝饮料。来自波多黎各的妮儿达性格开朗,是我喜欢的老太太之一。

聊着聊着,妮儿达问我:“你结婚了吗?”

我说:“结婚了呀,我儿子都十三岁了。”

妮儿达说:“不可能,你结婚很早吧?抱歉问一下,你多大啊?”

我说:“我四十一了。”

妮儿达说:“不可能!你看起来也就29。不要告诉别人你的年龄。”

我说:“好啊,我永远29。”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她又问我:“你结婚了吗?”

我装作前面未曾发生一样,又回答了一遍。她又惊讶了一次:“Get out of here!”

一个小时之内,我们同样的对话,发生了四次,像是不断地倒放。

每一周都是这样。上一周,是重复了五次她和他老公相遇的过程。

“那时候,我俩都在一个大型超市工作⋯⋯我卖鲜花,他卖牛奶⋯⋯我追的他⋯⋯我一看见他拿杯子去接咖啡,我就跟上去了⋯⋯”

上午十点的Subway,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人。我们反反复复讲着同样的话,如果别人听见,一定觉得奇怪吧。

原本想喝咖啡的,但是咖啡机坏了,上周就坏了。

妮儿达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大个店没有咖啡。”

是啊,这么大个店咖啡机坏了也不修,这也是很奇怪的。  

 2

回到养老院,照例罗伯特让我和他们玩UNO扑克。刚摆好桌子,老人安坐在轮椅上突然大声对我说道:“你知道我们在哪里吗?”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赶紧走过去,请她重新说一遍。她说:“你知道我们在哪里吗?”她指着乔说,“我不认识那个男人啊!你知道我们在哪里吗?”

我的心突然一动,不能确定怎样回答才是她可以理解的。我轻轻搂着她的肩膀说:“我们在家里,我们都住在这里⋯⋯安全的地方⋯⋯”

83岁的艾琳走了过来,关切地看着安。安又问艾琳:“你知道我们在哪里吗?”

艾琳说:“我们在坦帕,佛罗里达。”

安没有听明白,又问:“我们在哪里?”

艾琳说:“我们在坦帕。”

安痛苦地捂住额头:“哦!我们怎么又回到了坦帕?啊,怎么又回到了坦帕!”她的眼泪,蓄满了眼眶。也许在她大脑的某一个部分,有着关于坦帕的旧日记忆,那些失去或伤害?我无法探知。

她说:“我想出去晒晒太阳。”

我于是把她推到门口。她问:“我要在这里呆多久?”

这又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艾琳也仿佛觉得不好回答,犹豫了一会儿说:“我们住在这里了。我们要在这里呆很久。”

安想到太阳底下去,我于是把她推过去;她又觉得太晒了,又想回到阴凉处。这样反复了几次,她似乎仍然陷在某种不安的情绪中,却仍不忘一次次感谢我:“你真的太好了,太感谢你了。”

过了好久,她才慢慢安静下来,静静地坐在阳光底下。

一个人仿佛突然从沉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的地方,陌生人当中,猛然发出一个疑问:“我这是在哪里?”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时刻。

3

这样的时刻,我也有过。深夜的乱梦中,都是过去的人,过去的地方。外婆家的老屋里,生病的外公躺在床上;乡下的旧院子,妈妈在厨房做饭;西师的宿舍,我走在错综复杂的路上,走着走着飞了起来,飞上高高的树巅,俯视着底下的一切⋯⋯

醒来才知是在地球的另一面,窗外天空已渐渐明亮。

这时就想: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梦中还是现实?

如果活得够久,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渐渐失去记忆。

像是一座山的崩溃,先是一小块悄悄脱落,然后慢慢地越来越多,最后,所有爱恨悲欢都会夷为平地。

像妮儿达,像安,她们停留在某一处,过去的某一处;对刚发生的一切,对当下,再也不会产生新的链接。

那一天,依文琳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啊?很高兴有你在这里!”其实,在这之前,我们已经聊过很多。她说她的儿子是一个作家;她说她要跟我一起写老人们的故事,她还留下了我的电子邮箱。

曾经参加过朝鲜战争的汤姆,有几次看见我,都问我从哪里来的。我告诉他是中国后,他问我:“你是怎么从中国逃出来的啊?”我说:“现在已经不同了,中国人可以全世界旅行了。”他拉着我的手,说:“很高兴你在这里,安全的。”

每一次都这样。他应该也还活在过去的某一个点吧?那一个点,占据了所有内存,新发生的事情,再也写不进去了。

在我们头顶的某处,一定有一个巨大的黑洞,它在慢慢地吸掉所有人的记忆,以及历史。

    4

回到家中,午休了一会儿,醒来看见墙内墙外满屏都在刷巴黎圣母院着火的新闻。

视频和照片上,那座存在了近八百年的著名建筑被包裹在熊熊火焰和滚滚浓烟当中,既真实又虚幻。

有人说,幸好去过了;有人说,可惜还没去过。要趁着现在,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啊,有一天也许说没就没了。

是啊,我们以为永存的、靠得住的东西,可能会在一夜之间毁于火灾、毁于地震、毁于海啸。我们自己,也可能在一夜之间,彻底消失。我们应该趁着那些美好的景致还存在,趁着我们还能行动,先去看一看。

但即便我来了,我看见了,是否这座建筑就可以永存于我们的记忆当中?

老人巴德随身带着他的护照,上面盖满了世界各国的海关印章,有些页面满满的,重重叠叠。他颤巍巍地拿出来,一一指点给我看:迪拜,最棒了。瑞士,很好。德国,很好。中国,我呆了三年,很好。印度,不好。⋯⋯

比起记忆来,护照上的印章更可靠些的吧?但假如有一天,护照丢了呢?

我没有去过巴黎圣母院,十多岁时读雨果的小说,被那奇异的对照深深震撼,甚至可以说是感到惊悚的。从没想到,它重新与我的生命产生某种联系,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

火还在熊熊地燃烧。木头跌落、尖顶垮塌⋯⋯面对着那样一种毁灭,全世界的人类都在看着,却无能为力。

人类的科技已如此进步,我们进入了太空,看见了黑洞,用监控摄像头窥视一切,包括大脑的深处,仍然对此无能为力。

那么,此刻,我们究竟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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