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元章的面目(二)——真假洁癖
(接前文)
二 洁癖
1、宋高宗《翰墨志》载:都说米芾有洁癖,我起初不知道究竟如何。一直到读米帖说“朝靴偶为他人所持,心甚恶之。因屡洗,遂损不可穿”,这才相信。
高宗想,脚底下的靴子尚且如此,其余可想而知。米痴的洁癖是没跑了。
可惜这幅米帖和上文提到的自画像都已遗失。在岁月长河里,它们的明珠之身即使能躲过被后人陪葬,也未必经得起多个灾难时代的研磨。
假设有一天,这幅帖本重见天日,它将最能展现米痴神韵。想见元章先生为洁癖所扰,每一念至,敛眉默然,灯下行笔匆匆一过,这是他最在意的事。
高宗还记下米芾招婿的故事。米老遇到南京的一位才俊,叫“段拂,字去尘”。他说这个名字好,意下甚佳。“既拂矣,又去尘,真吾婿也”,于是“以女妻之”。
这位快婿的名字在《宋史 高宗本纪》里出现,他累官至参知政事的高位,因宫廷风雨于绍兴十八年被罢。没有和当朝的秦桧势力为伍,算没有辱没泰山。
相信好彩头,还这样真诚地寄望别人,米元章总归有天真的一面。
2、米芾的洁癖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北宋庄绰有一本《鸡肋编》提到真实可爱的米元章。
1)徽宗崇宁二年,53岁的米芾任太常博士,奉祠太庙。可是老先生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竟然把祭服上的藻火给洗掉了。
藻火是古代官服上章纹图案,用以标记身份等级,而皇帝宗庙里的祭服藻火可不是能随便取舍的。这一下米老捅了娄子,因为这个事件被罢黜。
话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在封建君主治下最不能挑战的,是皇权的权威和对它的忠诚。
说起来米老追摹古书画,力求乱真,艺术上的要求从来一丝不苟,立场绝不让步。
但祭服上的藻火描摹得如何,就不能太讲究了。这道理米老怎么会不懂呢?可能是因为,当时米元章名满天下,那一年他已经任书画皇帝殿前书学博士,自认审美眼界卓然不群,才不惜甘冒不韪。
2)他曾经奉旨在殿中书写御屏,“书毕掷笔大言,一洗二王恶札”(《海岳志林》)——在内廷朗声说,我这一幅把二王信札的呆板气都比下去了!最后惹得徽宗也禁不住从后面走出来看个究竟。这有何等轩昂、狷介。
揶揄二王的信札书法,有这样一个背景。宋太宗和徽宗朝都刻过晋帖,蓝本是宋初时的宫廷内藏。可是太宗《淳化阁帖》的选本、刻工都不完美,王氏书札被安排得顺序凌乱,还擅改风调,甚至字体变形也很常见;徽宗时《大观帖》佳品刊印,已经是米老身后的事情。他看过的晋帖刻本自然不入法眼。
米家“宝晋斋”的晋帖,加上他《宝章待访录》里“目睹”过的球琳不胜枚举,有《快雪时晴帖》、《来戏贴》、《破羌帖》、《官奴帖》等等,都是不可方物的佳品。
阅尽繁花,还能在徽庙殿里乘兴掼笔一喝,他抄录的这幅《尚书周官》令人无限期待。但我们也只能对空浩叹,因为未来不可能再见到它。
就是这样一个笔墨卓绝也深得圣眷的痴人,因为洗了件可能绘有丑怪藻火的祭服,洁癖传为奇谈。
3、庄绰还对元章先生的洁癖暗中观察。
宋哲宗绍圣四年,米芾47岁时在涟水做知县。庄绰的父亲做漕使,公务上和米老常有接触。庄父就发现这位有洁癖的名人,每回传看公牍,是不洗手的。这很让人诧异。
而庄绰的兄弟曾拜访米芾,才递上自己的名帖,米元章已经要去洗手了。
把这两个情报放在一起分析,他发现米芾洁癖是假的。
因为真那么爱干净,翻阅藏污纳垢的公牍还能忍着不洗手吗?接个别人的名刺马上盥洗,就显得有点刻意讲究。
他甚至还记录了一则心机重重的试验。宗室赵仲御和米芾是同辈人,常有交往。有一次宴客,给米芾单设一张小桌子,让几个粗糙小厮伺候酒菜;声伎、侍姬则围坐在其他宾客那里。
时间一久,米元章不顾大桌杯盘狼藉,还是自己坐过来了。
赵仲御这么一试,发现米芾先生喜好风雅更甚于洁癖,所以洁癖不是他的天性。
其实这里刻薄的测试和揣测,对米芾多少有些冒犯。因为癖好只是心里的确介意,而且比常人更多些坚持而已,没理由因为偶尔的妥协就成了一贯虚伪。一个人的执着按钮始终在他自己手里,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间开动。
米芾的天才成就,不能否认和执着高度相关。而他的洁癖无疑是执着的外在寄托,其中包含米元章一尘不染的艺术心境,与卓荦不凡的审美观。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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