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火生花
他佝偻着腰背,在昏黄灯下,用一双布满烫疤、沟壑纵横的手,极其仔细地修补着铁勺上那道细微的裂痕。勺柄已然磨得圆润光溜,映照出他专注的脸庞。铁勺在岁月里熬炼得薄如蝉翼,又仿佛承载着无数次的铁火淬炼,早已薄如蝉翼,却依然被珍视着,如同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宝物。他偶尔抬眼望向窗外,夜幕沉沉,寂静无声,目光如熄灯后的炉膛,寂寥里却隐隐浮动着不灭的星火余温。
我默默立在他身后,凝视着那双手在灯影里缓慢移动,炉火早已冷却,余烬如枯叶般蜷缩在炉膛深处,只有那柄铁勺在微光中映出些微亮色。十年光阴流淌而过,我追随师父学艺,却从未真正触碰过那最灼热的核心——那倾泻铁水、催生漫天铁花的真功夫。师父那双执拗的手,仿佛永远将我隔挡在铁花盛放的秘密之外,像一道无声的隔膜。铁花如迷,在我心头扎根,生长出难以言说的期盼,缠绕着沉甸甸的失落。
第二日黄昏,镇上早已喧闹起来。听闻今晚将有铁花表演,人群如潮水般涌来,喧哗声浪冲撞着空气。师父却始终沉默如山,只让我将备好的生铁与柳木屑再次细细检点。他默默穿上那件崭新的棉袄,那袄子崭新,却在这炙热炉火前显得格格不入,仿佛带着某种不合时宜的郑重。
炉火终于再次被点燃,铁块投入炉膛深处,火焰贪婪地吞噬着燃料,炉火在风箱鼓动之下轰然升腾,火舌舔舐着炉口,映得师父的脸庞半明半暗。铁块在炉中翻腾熔融,渐渐熔化成灼目流金。我瞥见师父额角渗出细密汗珠,手臂肌肉因用力而微微颤动,仿佛也在与炉火一同默默燃烧着。
终于,夜色铺展如墨。炉中熔铁已化作一池滚沸的金红岩浆。师父猛然抬起目光,那眼神如投入炉膛的铁块般瞬间炽热通红。他沉声道:“开炉!”
师父执勺,我紧随其后,合力抬起沉重铁桶,滚烫的铁水在桶中翻涌,如同浓缩了白昼的太阳,逼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我们一步一顿,沉重地踏着节奏,将铁水抬至场地中央。师父接过我递上的长柄湿柳木勺,将铁水舀起,那一瞬间,他眼中骤然点燃了奇异的光彩,仿佛整个生命都浓缩在勺中那捧炽热里。柳木勺浸透了水,一旦接触到灼热的铁水,瞬间便腾起刺鼻白烟,尖锐的咝咝声响彻耳畔,仿佛生命在烈焰中的呼号。
师父立于场中,宛如一棵苍劲古树。他深吸一口气,随即挥动双臂,木勺奋力向上猛击!刹那间,铁水如同挣脱束缚的赤红游龙,裹挟着震耳欲聋的爆裂声直冲云霄。
夜穹瞬间被点燃,铁水在空中爆裂成无数赤金色星辰,以决绝的姿态向四面八方迸溅、飞散!光点如流星雨倾泻而下,又似金蛇狂舞,撕裂了沉沉黑暗。师父的身影在火雨里腾挪跳跃,挥击如舞,铁水一次次抛向高空,一次次迸裂成更为壮阔的金色花海。
铁水如熔金之雨倾泻而下,几滴灼热的火星溅落在他崭新的棉袄上,“噗”地一声,烫出几个焦黑小洞。他眉头骤然紧皱,身体也轻微颤抖了一下。我心头一紧,正要上前,师父却猛一挥手制止,仿佛这点痛楚不过是尘埃拂过。他继续舞动、挥击,动作更加狂放,手臂与腰身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在漫天火雨中,他像一位无畏的舞者,踏着最灼热的节奏,点燃黑夜。
那身影在火树银花间舞动,在熔金铸就的暴雨中辗转腾挪,每一次挥臂都似在点燃生命——生命之炬在淋漓燃烧,何其壮烈又何其短促!我凝望着那火雨中搏斗的身姿,心被一股无形之力攫紧,喉咙堵得生疼。滚烫的热气扑面而来,眼眶里却蓄满了冰凉的泪水。
不知多久,铁水终于耗尽,漫天金雨骤然熄灭,只余下几缕青烟袅袅,在冷下来的空气里无依飘散。人群的惊叹与喝彩如潮水般涌来,又渐渐退去。师父的身影僵立当场,胸膛剧烈起伏,那身新棉袄上斑斑点点,布满了灼烧的焦痕与破洞,狼狈地诉说着方才的惨烈。
待人群散尽,夜色重归寂静,只余下炉火的余烬发出微弱红光。师父背对着我,疲惫地解开衣扣。月光悄然洒落,我瞬间屏住呼吸——他裸露的后背上,赫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旧烫痕!层层叠叠,宛如无数暗红色的花瓣,深深烙印在肌肤之上。每一道疤痕都是一个沉默的故事,都是铁水曾经灼热的亲吻,是无数次绚烂背后凝结的疼痛。
我僵立原地,喉咙哽咽难言。师父缓缓转过身来,脸上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却又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如同风暴过后安宁的海面。他目光落在我脸上,嘴角艰难地牵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瞧见了?这铁花,从来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每一朵亮起来,底下都有看不见的疤在撑着。”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如同叹息:“以前不让你学,是怕你……怕你舍不得自己往火里填。”
原来那漫天铁花,每一朵璀璨的绽放,皆以皮肉为壤,以苦痛为养分,以生命最炽热的一瞬点燃了黑夜!十年隔膜,于这月光灼痕之下訇然崩解。那静默的拒绝,竟是师父在烈焰与我之间,默默筑起的血肉堤防。
师父慢慢走回炉边,拾起那柄修补好的铁勺。他步履蹒跚,一步步挪到我面前,将铁勺郑重递来。铁勺柄上犹带着他掌心的微温,沉甸甸压在我手上。月光下,师父的眼神褪尽疲惫,唯余两簇幽微而灼热的星火:“手稳,心更要稳。烫了,疼了,别躲——铁花,只开给懂疼的人看。”
我紧握铁勺,那微温仿佛师父未冷的心跳,沉沉传递着千言万语。原来每一道疤痕都是夜空之上铁花绽放前的沉默低语,每一次灼痛都是生命投向黑暗的炽热火种。
多年之后,当我独立于炉火之前,执勺挥向夜空,铁水迸裂成漫天金雨时,后背新添的灼痕隐隐作痛。可这痛楚里,竟沉淀着奇异的暖意——仿佛师父当年递来的那柄铁勺的余温,穿透岁月,依然熨帖在掌中。
铁花升腾、盛放、旋即寂灭,比昙花更迅疾,比石头更永恒。每一次迸裂与坠落,皆是生命以最滚烫的刹那,向虚空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匠人血肉铸就的瞬间绚烂,终将凝固成观者心头不熄的星辰。
当灼热的铁水终于吻上后背,我才真正懂得:原来所有惊心动魄的璀璨,都发源于暗处无人知晓的灼痛;匠人之心,便是甘愿以身为薪,点燃刹那,只为换取茫茫人海记忆里一粒不灭的星火——那铁水浇铸的花,开在夜空,亦开在懂得疼痛的眼底心上,成了长明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