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幅画
冲出学院派的画室
——“高光必须是有冷暖偏向、明确造型和明暗层次……”,画室里,老师还在投影仪旁唧唧歪歪。我透过老师们庸碌、木讷的眼神,看见老师们:早被体制抹杀了所有的才华,或许他们也曾年轻、也曾惊艳过...但现在的他们只会强调着空间体积虚实造型...他们对艺术没有狂热和感性,只有冰冷的理论,他们用匠气对着一幅幅绝代的艺术品指指点点...我都快吐了。
学画五年了,老师一直强调加法:塑造画面、丰富层次;我想,我需要减法!截取大千世界的一个局部,抓住万年岁月流逝的一瞬间,用一个采样点,影射世界的普遍性和多样性。
古典的艺术,那些有天赋的大师们开辟的世界,后人不断研究它们,寻找美的规律,所以有了美术、音乐,因为这些的普及,艺术就都所被规定为一个样子,好像只有这样才是它们应该的样子。
当年,徐悲鸿把当时最先进的塞尚、毕加索、马蒂斯说成卑鄙、昏聩、黑暗、堕落、如同鸦片般无耻,又把当时最落后封建腐朽的大卫、安格尔奉若神明地引入中国,然后中国画匠们的功能就是:1.描绘领导人伟大形象2.歌颂美好生活3.当老师残害下一代,命令孩子必须这样画,唯一标准就是分数,然后大家往这个标准靠。
百人的艺设,没一人喜欢艺术!他们仅仅通过艺术这条捷径,上了大学,内心却以艺设为耻,想攀建筑系的龙门。而我,狂热地沉溺于艺术,他们却用最恶毒的讥讽嘲笑我,在他们看来我是多么愚蠢的不堪啊!?无数艺考生,为什么脱颖出的是这样一群人!?
现在,从画室冲了出来,我受够了那些虚伪的静物!蜡质的苹果红艳得令人作呕,丝织的鲜花水灵得恶心,石膏模具更让人蛋疼,为什么不放个充气娃娃写生人体呢?
老师们要我画假花,还要我画出真花的质感。连美术,都不能面对真实!连美术都要虚伪!!我感到愤怒,老师走来,阴冷地笑:“画画,就是让你去观察事物。美术,本来就是教你用画欺骗人的眼睛啊。”
我画得很像很像,但觉得画得再美也无法和一朵花媲美。
我为什么学画画呢?因为我想找到一种方式表述客观事实。我曾尝试写作,但后来发现,语言不能描述客观的事实,一个人如果这样描述:“这里有条河。”那一定是他想强调这条河。
无穷可能的白纸
我拿着笔,望着雪白的画面,有些不舍。
像没有开的花儿,是最美的;没有纸和笔的画,没有声音的音乐一般。一切都没有发生,埋藏着所有的可能,大概,随着我的笔画越来越多,画面给人想象的空间便越来越少。
“这是一条河。”这一句便已足够。
假如你加了个形容词美丽的,那么就等于宣判这条河只能是美丽的,可能它还是雄伟的壮阔的,而形容词扼杀了它所有的可能。
如果这幅画只画了百分之一,那么可以留下百分之九十九给观赏者去想象。想象是多么美好啊,每个观赏者心中都会有自己最美的回忆去弥补想象的空间。
小时候,爷爷训练我写作,他问我:“窗外是什么?”我说:“外面下着雪。”“不够,不够,扩展到一百字”“凄婉哀怨的雪,扰破尘世的梦,迷离得让路人看不清前方的路,隐没在雪的雾蔼里…”“不够,扩展到一千字。”一千个字!于是我细致入微的观察,造出很多层次,提出很多思考。“……”“太多了!概括到一百个字”“……”“再概括到十个字。”……于是我成功写出了人生第一首诗,从此塑造和概括能力都不停滞的飞跃。
我想,很多人写不好诗歌的原因是因为舍不得删,如果像我一样有勇气把一万字的随笔删到一百字,怎么写不好诗歌?把诗歌唱出来,提升表达的歌唱性。很多人写不好散文的原因是因为没耐心深入,把十个字的话用一千字去塑造,怎么写不好散文?把散文画出来,描述成一幅画面。
树叶的背后
我拿起笔,准备画一朵花。刚才看到的第一朵花是红色的,那么是否要用这一笔红画完所有的花?显然不能这样,老师说即使花都是红的,我也要用细微的颜色差别来区分它们。
接着,我要画草了,我只画过绿色的草,那是否意味着没有红色的草呢?或许世间真有红色的草。我抛下画笔,在草地上狂奔,希望能够找到一株红色的草。
或许这世上本没有颜色,只是物体发射和反射电磁波到我眼睛里,让我的眼睛觉得有颜色。
我不知道在树叶的另一面有什么,我像疯子一样地围着树转圈圈,因为我相信,在树叶的背面,是红色的。
一条河
这时,一个跛足道人走来,问我:“你要画什么?”
“一条河。”
“是啊,是一条河,可是,你看见了什么?”
“我不是告诉你,我看见了一条河吗?”
“对,你尽可能详尽地描述它。”
“这是两条蜿蜒的曲线,上面起伏着一些流动的小点。”
“你看到的是颜色造型,而不是物体本身,你认为它是一条河,是因为你的经验告诉你感知到这个属性的物质就是一条河。”
“那么,就让我告诉你什么是一条河吧。”我冷笑着抽出了画笔。
我想到一种描述这一切的方法,我先画了两条线表示这条河,是不是太单调了?于是我细致地观察,塑造起来:有水波,荷叶、荷花、蜻蜓、水藻,两边无尽的原野,一侧是纵深的树林,我终于发现我要画的东西无穷无尽。
我又想起我要画的仅仅是一条河,于是我加强河的对比,突出作为主体的河。我找到一个视觉中心去塑造,最后画面的大关系终于出来了,我在无数绿叶中加了一点红,它便是画面的中心。一堆辣椒炒几根肉,衬出肉的美味,而一堆肉炒辣椒,好吃的却是辣椒,肉味的辣椒。
这个点可以无限塑造,到毫米、微米、纳米、分子、原子级别。但是这也只是模糊的,即使我拿相机拍清每一个细节,还是禁不起放大,连真正描述这个角度的平面都没有做到,即使我完全描述了这个平面,对于三维空间而言,也只是一个视角而已。即使我画出了三维,那也只是静态,如果加上一条时间轴,有水的流动,白云飘过,还有蛙鸣和流水声,那就复杂了。
于是,我拿出录像机,想录下来,但却发现它在一个时间里只能录一个场景的一个角度,还不能和池塘的小动物交互。
于是我放弃了,我换过一张纸,重新画了两条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客观是无法观测到的,而只是我主观的抽取,抽取我想要表达的东西。于是我抽象出这一个河的外形的概括,就是两条线。
跛足道人看着我,大笑着。
破型!
我神经兮兮地故意画坏了两笔,想到多年前,我在酒吧弹了一首古典奏鸣曲,大家都觉得很完美,有个不受欢迎的人问我,可不可以弹得坏一点,然后他用爵士风即兴改编了那首,节奏和音都跑偏了……那时我想,艺术的标准不止学院派那一种。
我想,从学院派的夯实基础,到最后打破一切传统!斩断琴谱的桎梏,演奏才能有张力;打破节奏的枷锁,音乐才能生动;冲出造型的牢笼,美术才能自然;崩裂修饰辞藻的镣铐,想象才能放飞。
老师曾说,我的技法还很拙劣,我也知道我表达能力的欠缺,我笨拙的手无法将我心中感悟的美表达在纸上,我竭力表现,越发觉得无法追求到美的极致。抛却了写实画的技巧,我的笔触没有任何修饰的笨拙,不像同学们装逼地轻巧帅气、花哨的摆笔。我大巧若拙,像巴赫羽管键琴的笨拙触键,梵高似的笨拙笔触。我的画越来越完美,却流露出匠气,索性学罗丹断维纳斯一臂的缺憾美,因我的画面美的程度超出了凡间承载的极限,我无奈将其撕碎烧去,口中狂呼:“啊,去吧,你这不该存于尘世的美!”
跛足道人大笑,早已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