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城之倾（二）观察者T 20､21

二十 舒曼

8时30分。

作为市长陈鲲的背景板人物之一，舒曼站在瀚海大厦532层会场的讲台上，感觉就两个字，别扭。

这种别扭倒不是因为他是背景板人物，他总是当背景板人物。关键是看给谁站台。

市长陈鲲在他面前，背对着他，正在发表讲话。做一位曾经是个图书管理员的年轻人和一个价格低廉的桶样机器人的背景板他并不在意，他在意他是系统选出来的市长，他在意系统选出来的人有没有能力领导这个城市。

他双手交叠站着，左手食指敲着右手手背，右腿轻轻地抖动，这是排解枯燥的好办法。市长照本宣科的话叫他觉得很无聊，他的声音毫无大人物的气场，让人精神难以集中。他看到斜上方远在50米开远的会议厅一角的屏幕，上面好看在演什么节目。前两天刚换了可捕捉速度达每秒100帧画面的视力可达3.0的生化眼球，这生化眼球还没有上市，是医学部拍马屁赠送他的。他很享受这新视力，发现这眼睛能捕捉到飞机螺旋桨转动起来的叶片，而别人看到的仅仅是转动起来的一张半透明的大饼。对这么清晰的视觉他还没有完全适应过来，可能这也是今天觉得别扭的原因。屏幕里是一个剧场，前段时间炒热的人机钢琴大赛就要开始，钢琴爱好者的他对这比赛很感兴趣，还私下里下了个赌注。

屏幕上一头亮蓝头发的主持人激动地邀请第一位出场者，观众一片欢腾。这是位体型标准相貌堂堂的年轻男子，标准到他一时描绘不出特点。旁边出现了介绍文字。“鸢，18岁，他以一分钟内敲击琴键1065次，平均每一秒20.75次的最快手速，成为世界记录的保持者，他被公认为是世界上弹奏最快的钢琴家，而且，他的艺术表现力亦无人能及，是最近三年钢琴大赛的冠军。”

屏幕上出现了从全世界二十条最难曲目中抽出的第一条比赛曲目：《唐璜的回忆》。

他听不到声音，这让他感到遗憾无比，但让他欣慰的是，他每秒捕捉100帧画面的眼球，此时充分发挥了作用。当鸢以两倍于原谱的速度弹奏这首世界最难曲目之一时，别人看到的只有钢琴琴键上方一片手影，而舒曼却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每根手指的每一个起落动作，这让他感觉十分过瘾，一时竟忘了这两天的烦心事。

此时，屏幕底滑过一行小字幕悄悄抓住了他的注意力，让他分了神。他紧盯了那行字一会，终于看清，那行滑行字是：地震局今天凌晨1点预测了今天11时左右震级为10至12级的地震，但系统并没有预报这次地震。地震局现在撤回了警报，并安抚大家不必惊慌。

舒曼有些诧异，原因一是地震局报的震级也太大了，这震级一听象是搞错了，但地震局是非常权威的机构，近十年没有偏差大于一级的预警；二是地震局和系统预警有时有点差异，但这次系统却完全没有预警，这更意外了，数据总不可能是完全矛盾的吧。不过，这几天理不清头绪的事太多，这时干脆放一放，专心看看基因人和机器人的钢琴对垒。

这一晃神，鸢的弹奏结束了，那位叫什么神的仿真机器人马上要上场，这让他的心提到嗓子眼，他赌的可是那基因人赢的。他下赌的时候，说实话，连介绍都没有看。

那昂扬的蓝发主持人邀请机器人上场。一位男孩跳上台来，从身高看也就十来岁的样子。

介绍文字道：“Chronus，它以4000首乐曲的记忆，分析其所蕴藏的艺术表现力，以最高每秒40次的敲击速度，帮助人类探索音乐之美的极致。”

男孩来到钢琴前走下，他，哦不，是它，看起来很安静，一脸谦逊，对周围的欢呼看起来有种宠辱不惊的超然。舒曼感叹于它的设计团队对外貌细节的处理，灰色的头发发型稍有蓬乱，灰色睫毛后的灰蓝眸子注视着钢琴。它静了一会，然后抬起手来。舒曼看到它仿人手形状的合金手，白色的手指外壳，黑色关节裸露在外，手指部是硬金属，但在手尖处，是完全不同的材料——和人类一样软指尖。

它弹了起来，出人意料的是，它是以原速弹奏的，并没有加速，这使这首曲子听起来比鸢弹得更加原汁原味。但是，它对原谱进行了改编，加入了大量的跳音音符，而且，在颤音处，它使用了五倍于原谱的手速。在重音处，它的机器手指比前者鸢更有力度，使《唐璜的回忆》，这首雄浑的曲子，更加苍劲有力。

舒曼把手指放在嘴里咬了一下，他有些不敢看了，偏了偏头看市长，再回看屏幕时，屏幕就黑了。

他眉头一皱，今天的别扭事太多了。他把注意力挪回到这位市长身上，希望他赶紧讲完。

然而，他马上看到的更让他心里翻了几个个儿，别说北，上下都找不到了。他看到这市长的背影闪了一下，是的，很快，其他人的肉眼不可能看到，但他新装有生化眼球捕捉到了。他开始并不相信，他再仔细盯着这背影，他的确又捕捉到了一次虚闪。是的，站在他前方的，并非什么市长，而是一个虚拟影像而已。

数据网络为我们选出了一位虚拟市长。他只能这么想。

会议室的争吵、矛盾的地震预报、呆瓜机器人、黑屏，和面前这位虚拟市长，这些事组合到一些，在头脑中撞成一片乱七八糟。他不顾形象看手表，然而，手表已经没有网络了。

网络断了。

这时，会场上已经嘈杂起来，有记者发现稿件发不出去了。有人惊呼：“系统没有了！”

而这市长却充耳不闻，仍在继续他的演讲：“没有了科技，我们的世界将回归蛮荒一片…”

仅仅在几秒钟后，系统再次恢复。这次恢复让现场一阵骚乱。

市长最后的话淹没在嘈杂声里。工作人员说这次因为时间关系，市长不接受采访。一队机器人保安护送市长和那台呆瓜机器人进了后台。大部分人还没有从系统恢复的嘈杂中回过神来，只有几个人反应过来鼓了几下掌。

舒曼看着这一切，已经够乱的，没有必要也轮不着他来揭穿什么。相对于毁灭性的地震、失灵的城市数据系统，一位假市长算不了什么。

这时，屏幕再次亮了起来，音响已切回给了网络电视，《唐璜的回忆》在会场回响，他终于听到了现场比赛的声音。单听这声音，他觉得他不是在听一个人弹，而是在听一队人弹琴。舒曼看到屏幕上，那男孩金属手指即使在他的生化眼中也成千手一片。

这时，琴声嘎然而止。屏幕让给了地震预报：超级地震，10至12级，5分钟内发生。

5分钟能做什么？在一座高达千米容纳十万人但只有十架电梯的大厦里，什么也做不了。

他跟着呆瓜机器人和市长走入后台，看到他们进了通往向上的电梯，保安机器人将其他人挡在门外。

他转向旁边的步梯，八十岁的他猛冲下楼，他的办公室就在楼下。离预报时间还有4分钟。

他被一种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往自己的办公室疾走。他只想看看米克，为什么没有提前警示，这按说是不可能的。

他花了3分钟冲到办公室电脑前，他有所有的权限查看系统。的确，米克被人为地关闭过十秒。他知道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强行关闭米克系统。

时间到了，他走向朝西北的窗边。

二十一 倾城

8时52分

窗外，震颤中，平直的地平线在一处凹陷下去。上帝手中正拿着一把看不见的匕首，从那里开始，毫不吝惜他切割他创造的完美绿野。他应该做得非常不容易，因为刀口切割得如此不不平整，有时突然歪向了别处，觉得偏了，又折回来。不管这个裂口什么变化，所有的人都看出来了它的目标，直指邯城。

此时的邯城，象建在一只巨兽之上。这巨兽就要抬起身躯站起来之即，抖了抖身子，好摆脱它身上的一切灰尘。那基因人鹜说城市就要毁了，他要赢了。舒曼想。

和舒曼一起站在这这濒临毁灭边缘的还有邯城九千万的人。科技文明已经将他们塑造成摇篮中的成人，稚嫩不知真正的危险为何物。所有的城民，在窗边、路边、车里，旁观这马上要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危险。上帝的判决就这么快，连预警都仓促，使这次事件缺少挣扎的成份。其实这个宇宙里，大部分事和人类没啥关系，即使发生在人类自己身上，人类也只是旁观者。

裂隙以一秒钟几十公里的速度奔向邯城，它同时发出愤怒的波纹，这波纹以更快的速度已先于人们所见，到达地下邯城。

那支派入铂鼎地下的小队，以最近的距离最先接触到地震。

回到8时37分

小队人员来到地下那间写着“欢迎来自未来的你”的门前时，大型老式密码转盘已被破坏，门已被打开。他们用探照灯看到里面宽达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的大厅。大厅里各种仪器指示闪烁，都是老得不得了的样子，老到他们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置。房间中央是一个圆口深井，这井有30米的口径，从上往下看是漏斗状，洞下三十米左右是水面。井边应该是有风洞的，隐隐传来地铁的声音。深洞中水已被搅动起来，这时，这些古老仪器中的一台发出有节律的带有上个世纪特点的尖锐警报。

小队人准备从井里提取水样的时候，有人说：“看，水涨上来了！”

水在深洞中部形成一个小喷泉，快涨到一定高度的时候又迅速退下去，再上涨，再退下，反复了十来分钟，然后突然喷出的水完全高出了井沿。他们象被江潮拍到一边。此时，他们看不到外界，只感觉整个建筑变成一个荡漾的船体，他们正在这个船体最黑暗的底舱中。

他们在黑暗的底舱中是幸运的，不必经历惶恐。而惶恐，是此时站在高楼上的人们所经历的。“邯城之倾”，科技之城的审判日，终于到来了。它所有的辉煌往事和数千年的文明，都要被这奔腾而来的裂隙轻易吞没，将一切回归原始，只剩绿野上的一道疤痕。

然而，所有的城民，突然感到震颤减轻了，或是说这种震颤仍在，但却变得飘忽。人们感到城市就象在摇篮里，象被谁轻轻推着摇摆。裂隙如猛兽愤怒而来，却象被一只大雕轻轻拎起，被放到邯城的另一边。它在另一边接着跑，消失在城民们的视野尽头。

听证会场，没有窗户。人们在震颤中伫立。

方石看着天花板上吊灯的晃动停下来，他知道，申舜说的关于铂鼎的故事，是真的，而T，是重启城市防震系统的机器人。

他想象寒凌河环以内的城区建造在一个整体的圆盘之上，这个沉重的圆盘，利用某种装置，可以在水上“浮”起。裂隙到了寒凌河环时，无法直接冲击城市，力量钻入了地下。

寒凌河的水顺着裂隙流下去，海水倒灌进来。裂隙的力量穿过圆盘下方向东南方而去。

等地震停下来的时候，圆盘被轻轻地放回地床上。

站在窗边的舒曼，和所有站在摩天大楼窗前的人都感觉到了某种不同。他们看到，震颤消失后的大地，倾斜了。

“由于设计的微小失误，它被放下的时候并不是那么平——它是被倾斜地放下来的。但这倾斜度对建筑毫无伤害。经过测算，这个角度，是约2.25度。”一天以后，官方发布的通告中这样说道。通告中提到了政府建设的抗震系统发挥了作用，但没有提到路康和T。

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T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