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by亦舒-第六章
我令憎我的人失望了,因为活得这么好。但一颗心是不一样的了,我的兴趣有明确的转变,阅读及美术成为新嗜好。我对红楼梦这套书着迷,连唐晶都赞我"有慧根",这是一本失意落魄人读的小说,与我一拍即合,我将它读了又读,每次都找到新意,最近又参加某大学校外课程陶瓷班,导师是法国回来的小伙子,蓄小胡髭,问我:"为什么参加本班,是因为流行吗?"我答:"是因为命运对人,如双手对陶泥,塑成什么就什么,不容抗拒。"小胡髭立刻感动,我成为他的得意门生。我的作品仿毕加索,形态胖胖的、快乐的。一刹时认识那么多新事物,使我这个闭塞半生的小妇人手足无措,悲喜难分。
我们失去一些,也会得到一些,上帝是公平的。
愿意陪我吃晚饭的有两位先生:艺术家张允信先生与老实人陈总达先生。我取老实人,艺术家惨遭淘汰。活到三十四岁,作为超级茶渣,倘能挑选晚上的约会,我自己都觉得受宠若惊。
老陈特地亲自订的一家小菜馆,虽然情调太廉价,虽然肉太老酒太酸,冰淇淋取出来的时候已经溶掉一半,我仍然津津有味地品尝。这像高中时期男孩子带我出来吃饭的光景:钱不够,以温情搭够。嫁涓生后尝遍珍馐百味。穿着露前露后的长裙子到处参加盛宴,吃得舌头都麻木,如今抛却了那一边的荣华富贵,坐到小地方来,平平静静的,倒别有一番风味。
老陈的品味这么坏,对于享乐一窍不通,渐渐他的出身便露将出来:喝汤时嗒嗒响、握刀叉的姿势全然不对,餐巾塞进腰头去,真可怜,像三毛头次吃西餐模样。小时候我是个美丽的女孩,等闲的男人不易得到我的约会,但现在不同,现在我比较懂得欣赏非我族类的人物。不能说老陈老土是老陈的错,我的器量是放宽了。
我心不在焉地聆听着,一边将咖啡杯旋来旋去,这是我头一次听男人诉苦,史涓生下班后永不再提及诊所的事,变心是他的权利,他仍是个上等的男人。
她在听白光的时代曲,那首著名的《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的心已碎/我的事也不能做/我不管天多么高/也不管地多么厚/只要有你伴着/我的日子为你而活——""这个'你'是谁呀?"我嘲弄地问。"这么伟大?我可不相信。"我说。"你最好相信,'你'是我的月薪。"唐晶笑。我想了想,"扑哧"一声笑出来。唐晶看我一眼,"你反而比以前爱笑。"我说:"我不能哭呀。""现在你也知道这苦了,连哭笑都不能如意。"
我问,"大概每个办公室内都有这么一个小男人吧?"唐晶慨叹:"那简直是一定的,每个机构里都有老婆不了解他的可怜虫,侍奉老板的马屁精,欺善怕恶的上司、抛媚眼的女秘书……哪里都一样。"我凄凉地笑,半晌说不出话来。以前我的世界是明澄的。
老陈妻长得和老陈一模一样,夫妻相,只不过老陈的脸是一只胖橘子,而他的妻子一张脸孔似干瘦橙。好好的一对儿,我也不明白她怎么忽然就不再了解她丈夫,许是因为去年老陈加了五百元薪水的缘故吧,钱是会作怪的。
心境平静下来之后,寂寞更加噬人而来。
现代陶瓷重设计不重技巧,张氏对于设计优劣的评语极有趣:"看上去舒服,便是一流设计,看上不适意,九流设计。"
最有趣的是张允信这个人,他有点同性恋趋向,因此女人与他在一起特别安全,一丝戒心也不必有,光明磊落。
事后抓住唐晶说个不停,叽叽呱呱,像行完年宵市场的孩子,听完大戏的老婆婆。唐晶说:"你真土。""可是我以前根本不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这回事。"我辩说。唐晶叹喟说:"以前,以前你是一只满足的井底蛙,最幸福的动物之一。"
"不是说很受气?""不是免费的,月底可出粮,什么事都不能十全十美。""子君,我简直不相信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涓生,居移体,养移气。"
我的心头一热,不是那笔钱,而是我对他绝无仅有的一点恨意也因为这句话消除,反而惆怅。
我摇摇头,"我不明白,我连新衣服都没添一件,心境也不十分好,老实说,我苍老得多,我学会假笑,笑得那么逼真,简直连我自己也分不出真伪,假得完全发自内心。涓生,你想想,多么可怕,红楼梦里说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是不是就这个意思?我不但会假笑,还懂得假的呜呼噫唏,全自动化地在适当的时间作出配合的表情。涓生,我落泊得很,你怎么反说我年轻?"涓生一边听一边笑,笑出眼泪来。我自己也觉得十分有趣,没想到半途出家的一个人,在大染缸中混,成绩骄人,子君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子君,现在的子君修练得有点眉目矣。
摇摇晃晃过甲板,争先恐后上船,一个空位上放有文件信封,我欲将它移开坐下,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连忙说:"有人。"我坐下,对他说:"公共交通工具,不得留位。"况且别的地方已没有空位。他衣冠楚楚居然同我争,"可是我的朋友明明马上要来了,你为什么不坐别的地方?"我顿时冒火,"我后面也跟着十多个姨妈姑爹,你肯不肯让位给他们?"公共交通工具的座位,先到先得,我何尝不是付两元的船资?"那男人犹自说:"你这女人不讲理。""我不讲理?亏你还穿西装,"我骂,"你再出声,我叫全船的人来评理。"烂佬还怕泼妇,他顿时不出声,其他的船客纷纷低头作事不关己状,我一屁股坐在那里不动,雄纠纠气昂昂的模样,不知道这种勇气从什么地方来,又会跑到什么地方去。船到岸,我急急回家。泡杯热茶,深深觉得自己真的沦落,与这种贩夫走卒有何可争?但也觉得安慰,至少我已学会如何保护自己。
"可以进来喝杯茶吗?"想到他一向待我不错,一心软就想开门,但又立刻醒觉到"请客容易送客难",放了这么个男人进来,他往我沙发上一躺,我推他不动,又抬他不走,岂非是大大的麻烦?我警惕地看着他,险些儿要拍胸口压惊,原来老陈双颗红彤彤,分明是喝过酒来,这门是无论如何开不得的。我温和地说:"老陈,改天我们吃中饭,今天你请回吧,我累得很。""子君,你开开门,我非常苦闷,我有话同你说。""你请速速离开,"我也不客气起来,"叫邻居看着成何体统!"我大力关上门。他犹自在大力按铃,一边用凄厉的声音叫道:"子君,我需要你的安慰,只有你明白我,开门呀,开门呀!"我再度拉开门,警告他:"老陈,别借酒装疯,我限你三分钟内离开此地,否则我报警。"他呆住。我再关上门,他就没有声音了。醉?我感叹地想,他才没醉,从此我们的友情一笔勾销,谈也不谈。剥下面具,原来陈总达也不过想在离婚妇人身上捞一把便宜。
安儿完全像大人一般,问及我日常生活上许多细节,特别是"有没有人追你?""没有,"我说,"有也看不见,一生结婚一次已经足够,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我打算学习做个独立女性。""妈妈,现在你又开朗又活泼。"安儿说。"是吗?"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面孔。"你年轻得多了。"安儿的声音是由衷的,"妈妈,这次见到你,我完全放心,你没有令我失望。"我苦笑。"妈妈,如果有机会,你不妨再恋爱结婚呵。""去你的。"我忽然涨红脸,"我还恋爱呢,倒是你,恋爱的时候睁大双眼把对象看清楚。""你难道没有异性朋友?即使不追求春天,也应该寻找归宿呀。"她谈话中心还是围绕着这个问题团团转。"男朋友是有的,"我被逼承认,"但只是很普通的朋友。"我像女明星接受访问般答。"有可能性的多不多?"安儿伸长脖子问。安儿的长发厚且密,天然的波浪正像我,我摸摸她的头,好一个小美人,我心欣喜,虽然生命是一个幻觉,但孩子此刻给我的温馨是十足的。
"可是他现在读的是科幻小说呢,一个叫卫理斯的人写的。"安儿掩不住惊奇。"卫斯理"我更正,"这个人的小说非常迷幻美丽,那套书是我的财产,看毕便送给弟弟,弟弟其实一知半解,但是已经获得个中滋味。""妈妈,你现在太可爱了。"安儿惊呼。安儿说:"任何男人都会爱上你,你又风趣又爽快,多么摩登。""嗄,这都是看卫斯理的好处?"我笑,"我还看红楼梦呢。"
到后来她问:"冷家清怎么样了?"我淡然说:"我怎么知道?"安儿犹豫地说:"她不是跟我们爸爸住吗?""我没有过问这种事。""妈妈,你真潇洒。""安儿,这几天你简直把你的母亲抬举成女性的模范。"我笑。
"是不是约好唐晶阿姨上我们家来?"安儿问。"是的,你就快可以见到你的偶像。"我取笑。"妈妈,"安儿冲口而出,"我现在的偶像是你。""什么?把你的标准提高点,你母亲只是个月收入数千的小职员。""不不不,不只这样。你时髦、坚强、美丽、忍耐、宽恕……妈妈,你太伟大了。"她冲动地说。我笑说:"天,不但是我,连这辆车子都快飘起来了。""妈妈,"她忽然醒觉,"你是几时学会开车的?"我诙谐地说。"在司机只肯听新史太太的命令的时候。"安儿不响了。她开始领略到阳光后的阴影,或是黑云后的金边,人生无常,怎么办呢,有什么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