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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味各自尝〔雁韧原创小说之三〕

2018-03-31  本文已影响170人  雁韧
人生百味各自尝〔雁韧原创小说之三〕

阿榴送菜来,其中有一小袋野菜。叶翠绿,对生,近无柄,披针形,叶脉显深路纹,茎细长,梗浅红,花白而细碎,聚集成头状,生于叶腋内。

她说,这叫虾钳菜,也有人叫它白花仔,节节花。因味淡,性偏凉。用沸水汤,捞起,加油盐吃,清热解毒,利尿通便,拔毒止痒,降血压。凡大肠积热,便秘,便血,牙痛,肝炎,感冒,皮炎,湿疹,癣疥,乡村农家都用它的。

我惊异于阿榴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时,她笑道:嗨,阿俊,什么不是人学来的?那时在农村插队,丘陵地带,石多,草木多,草药还少?哪个上了年纪的农民,不认识几味?还有人采金银花,挖土茯苓,割益母草卖哩,我就做过那样的工。

人生百味各自尝〔雁韧原创小说之三〕

1969年,广州部队一些军医,男男女女,十个人,在红土地上寻寻觅觅,研究草药,说是要编一本南方中草药实用书。

当时,他们就住在我们江村。大队安排我为他们烧水,做饭,他们人好,肯教我,尤其那三个女军医,把我当妹妹,好关心我。她们送我钢笔、墨水、笔记薄,教我抄了好多种草药的名称和用途,一样样拿出标本来,教我辨别,说日后在生活中肯定用得着,我能不跟他们学两手吗?

哦,阿榴,我以前好象听你讲过这事,可时间一长,我倒是忘了,你曾有与大军医相处过的美好时光。

阿榴嘿嘿几声,笑道:阿俊,别说你成天不是四处奔走,就是象孵巢母鸡一样,窝在家里写字,容易忘事,年轻时许多让人开心或不开心的事,我都记不起来了哟!

我说,阿榴,这么细嫩的野菜,如采茶芯,你花了一个早上的时间,才采了这么一小袋,自己舍不得吃,全送来给我们。

她淡淡地说:摘来给你们尝尝鲜呀。

我说:阿榴,这些年我们没少吃你种的菜。现在连野菜也给我们采来,你这份心意真是难得。我都不知该怎么说好。

阿榴笑笑:这点野菜算什么?怕你嫌不好吃啊。这几十年,阿俊,你帮我还少吗?自己人,不念亲情也念知青情,你就别跟我客气了。

不念亲情也念知青情!阿榴这话中听,我心里好一阵感动。

坐了一会,阿榴说:我是三日两头到,就不久坐了,我还得回去整地种眉豆哩,过个把月,就可以摘豆叶送来给你们尝鲜了。

我的老伴是个温温柔柔的善良女人,没有一丝一毫的脾气,倒是颇懂人情道理。她在厨房做饭,一听阿榴要走,赶忙走到客厅,笑微微地说:阿榴姐,同我们一起吃餐便饭,再回去也不迟呀,你急什么呢?

阿榴将原先对我说过的那整地种眉豆的话,又对我老伴重复了一遍。

老伴见留不住她,便拿了一包朋友寄来的香菇、一包红枣、几条安铺腊肠和桔子之类,用一个红色的、比较厚的塑料袋装好,热情地递给阿榴,她推辞不过,就提着开门出去。

我送阿榴出门,看着她骑上那辆不知多少年了的旧单车,渐去渐远的背影,我总难免有一种说不太清楚的情怀,涌动在心头。

阿榴这个60余岁的妇人,想为儿为女,为孙辈多挣一点钱,让他们过得好一点,自己在城里建有楼房,却不回去住,一个人孤零零住在砖瓦平房里,帮人守园林。

人生百味各自尝〔雁韧原创小说之三〕

那园林在椹城的北郊,离城约5公里,东西两侧都是宽畅的公路,出入挺方便。

有时候,我会买点鲜鱼或排骨,连同几本《三言两拍》、《三侠五义》、《小五义》、《穆桂英》、《明清言情小说大观》之类的通俗小说,骑车往北,送去给她。

每当我坐在那低矮的砖瓦小屋前,看着阿榴身体尚健,双目炯炯有神,脸色依然红润,笑容依然灿烂,总是一边忙碌,一边乐呵呵,爽爽朗朗地同我说话的样子,我就挺开心。

我常常想,岁月可以很容易改变一个人的容颜,但很难改变人的性格。一个人只要心态好,勤劳作,多动脑,在现代社会宽松的环境中,生活有足够的保障,六七十岁的人,还真的不算老。

上山下乡期间,在乡村寂寞而漫长的夜晚,阿榴总会看些小说,以打发时光和烦愁。久而久之,她就养成了爱看书的习惯,尤爱看通俗小说。喜欢看书的人,那精神状态,那素质,始终与不读书的人,有那么一点差别。

我的书房与卧室同一间房,显得过于挤逼。淘的旧书多了,我便多购了书柜,放在客厅,紧靠西墙一字儿摆开,我将所淘杂书,尽置于此。阿榴一来,必定翻阅,挑选,有合其心绪的,随意拿去。看完,再拿回来换过。

人有缘,书亦为缘。

那时候知青下乡,我们虽同一公社,阿榴在江村,地处北。我在红土村,居于南。两村相距约20余公里。当时没有乡村公路,根本无车好坐,来来往往,只能步行,或骑单车。

那时候的阿榴才十八九岁,真的挺年轻。要说她好看,也不是很好看,但她耐看,越看越觉得她顺眼。她身材高挑,体态适中,一张圆圆脸,红润,白皙,一双大眼,眸子如乌溜溜的龙眼核,忽闪忽闪的,闪得我心里卟卟跳,有时候同她单独相处,我几近失控。

可她不狐,也不妖。反而挺阳光,挺开朗,坐有坐姿,站有站相,凛然不可侵犯,谁也不敢在她面前说鬼话,起邪念。

一旦谁惹恼了她,轻者,她那双大眼一瞪,圆睁怒目,就那样盯你,胆小的男人恐怕双腿发抖,尿湿裤子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重者,她默然无语,却飞脚踢你的屁股,再高大灵活的后生,也奈不住她那一脚,一踢一个准,将你踢个嘴啃坭,爬得起来也是鼻青脸肿,齿掉血流。

人常说:无声狗,咬死人。知道她有功夫,谁还敢惹她?幸好她踢后不踢前,要是她心一狠,一脚飞向前,非让你断了命根不可。

其实,阿榴的父亲,是我们故乡鹤镇一带颇有名气的功夫头,怕女孩儿家受无良男人欺负,从小就教她学了防身术,耍起功夫来,三五个男人休想近身。

只是阿榴的父亲是个忠厚人,从小对阿榴千叮万嘱,学艺是防身的,不是惹事生非的。人以善良、忠厚为本,别人欺负你如不大过分,你就尽量忍让。大过分了,忍无可忍时,教训一下他就行,切不可伤人生命。蚁子有命,都不该踩哩,何况人!

阿榴性本善良,人又孝顺,自然谨记父亲的叮嘱,无论是在学校,或鹤镇,或下乡,从不惹事。别人出勤她也出勤,该记工分时就去记工分,开会时也就静静地同那些女知青、村姑坐在一起听。下乡一两年,除了几个同一水路的知青,谁也不知道阿榴识功夫。

直到有一天夜里,月光亮亮的,天上的星子闪闪烁烁。全队劳动力在谷场上抖稻,赶牛带动石碌碡辗稻,或用禾钗翻稻。

人多,很快就完成了一道工序,在与下一道工序衔接前,年轻人闲来无事,便拿来一条石竹,两人顶杠,比手力,其他人在旁边观看,鼓劲。输的一个便在人们的嘲笑声中退下,另一个顶上,接着顶。

参与其事的,也有几个男知青。其中一个叫普的知青,高大威猛,本是城里的社会青年,在知青下乡高潮中一样被动员来到了农村。

普从小劳动惯了,手臂既粗,力气也大。十余个当地青年都成了他手下的败将。或许他被连连获胜冲昏了头脑,竟口出狂言:别说顶杠,打架你们都不是我的对手,三五个人一齐上我也不怕!

此言一出,激怒了当地青年,十几个楞头青一涌而上,一边大喊:打知青仔,打他!一边挥拳相向,普也是胆生毛,出手挺快,先打倒了两三个,其他楞头青一见自己人被知青仔打倒,顿时火冒三丈,有那不顾后果的,竟抄起禾钗,向普冲过来,想给他放血。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阿榴从谷场另一侧飞跑过来,飞起一脚就踢趴了一个,另两个抄着家伙的楞头青,先愣了十数秒,瞬即挺着禾钗向阿榴冲过来,阿榴一闪,一跃,竟站到了他俩的后面,左一脚,右一脚,两个楞头青旋即趴在了地上。

那十几个楞头青一愣一愣的,异口同声喊:小心,知青仔识功夫,知青婆也识功夫,大家抄家伙!

阿榴大喝一声:难道你们想将我们知青吃了不成!有种的你们就冲我来,十几个人欺负一个知青算那路子好汉?

幸好生产队长、队干部和村中那些淳朴的男人女人,纷纷出面,喝住了那十几个楞头青。大队的干部得到消息,不敢怠慢,赶快报告公社。

一听说当地青年与下乡知青打架,公社干部头都大了。这在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运动中可不是小事,搞不好还是政治事件,连公社一把手都要担责的!

江村离公社驻地不过两三公里,十余个干部在公社书记带领下,骑着单车鱼贯入村,在谷场上立即召开现场会议,既上纲上线,又苦口婆心,耐心细致地做双方的工作,先由当地青年向知青道歉,然后,阿普也表示自己言重了,招来让大家不愉快的事,保证今后好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好好改造世界观,同大家团结一致抓革命,促生产。

阿榴却不动声色,冷眼旁观。当普向当地青年道歉时,她心里暗暗骂普:软骨头!

事情也就到此结束。只不过村里的男女老少,尤其那十几个楞头青,不得不对阿榴这个女知青,刮目相看了。

有一天上午,细雨蒙蒙,阿榴撑着一把深蓝色的雨伞,背着一个洗旧了的军用挂包,走在满是麻石,牛车辙深深的赤坭路上,步行了20余公里,来红土村向我还书借书。

待我煲好饭,煎了两条咸鱼,煮好了鸭蛋韭菜汤,招待她吃过饭之后,我依桌而坐,她笑口微微地坐在床沿上,面对着我,对我说起那天晚上与当地青年打架的事,一边说,一边忍俊不禁,咭咭格格地笑,显得十分开心。

我听了,心在打鼓,不知怎么就冲出几句话来:阿榴,你一身功夫,我都不敢惹你哦。万一惹火了你,让你踢一脚,我就成无牙公了。

我呸!阿榴大眼一瞪,大声说:谁想惹你啦?一个手无抓鸡之力的书呆子,只知读死书,死读书,鬼画符似的写来写去。自己都不懂想办法改善生活,人家自留地的蔗象绿竹,你的呢?象麻杆!还不知害羞呀?

我默然良久。她说:阿俊,你不说话的样子好可怕哦。我算是服你了。人家同你开玩笑嘛,别沉着脸,象人家的牛吃了你家大糯似的。好吗?

我说,没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时就是这种状态,喜欢沉思默想。

对嘛,她又笑了。一跃便跳下床沿,伸出她久经红土地浸染而由白变微赤的手,我也站起来,与她击了击掌。

好啦,天转晴了,她笑着说,我该回去了。她拿过挂包,将书掏出来,还有一本厚厚的笔记薄。她将笔记簿递给我,说:阿俊,你多写一点啦,我还等着看你写的红土村杂记哩。

我接过笔记簿,默然无语,心里却有点厚重感。

她熟门熟路,开了我的书箱,先挑了《青年近卫军》、《勇敢》和海涅的《诗歌集》等。海涅的诗,好象是钱春绮译的,书里有几张插图,我一看心就跳得厉害,但我不敢当面对阿榴说。她爱怎么看就怎么看,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我又不想娶这刁蛮女做老婆。

她将取出的书装进挂包,又将带来的书放进木箱。一切动作都那么小心翼翼,好象生怕摔破了什么心肝宝贝似的。

趁她取书装书时,我赶快到隔壁黄队长家,借了一部红棉牌单车。那是我作为青年突击队长,带领村里的青年参加公社修谭六水库时,公社奖给我们的奖品,由队长保管而已,村里谁需用都可以借。

我一路踩车,她一路伏在我的背上。大家好象都没什么话好说,只是互相体验着异性的体温。

我将她送到江村时,太阳已经挂在螺岗岭岭顶,快要西沉了。待她下了车,我掉转车头就跨上了单车,她细声而温柔地说:阿俊,你别回去了,就在这儿过夜吧,明天一早再回去也不迟……

我说:我还得赶回去为社员记工分哩,改天再来看你!

她愣了一下,继而不无抱怨地说:阿俊,我说你是书呆子就是书呆子,象截木碌!

我也不敢多想,踩上单车飞快地离开了江村。

日子在日晒雨淋,播种插秧,耕耘收获,砍蔗种蔗,薯丝粥餸咸鱼中,渐渐的过去。22岁那年,或许是认为必定在农村扎根一辈子了罢,阿榴和另一位身材魁梧,脸红得象关公的知青结了婚。

想不到她还挺会生养的,1978年秋天,当我调回椹城工作的时候,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的丈夫好象比我早半年就调去了氮肥厂,因为文化低,只能做搬运工。

一个拥有三个孩子的母亲,无论知青办为她安排过几多个单位,连红砖厂都不肯接收,她的心情便可想而知了。

直到1979年秋收冬种期间,她才上椹城找我,叫我为她写了申请,将她和孩子的户口、粮油关系迁回城随夫。这事办得倒很顺利。

有一天傍晚,她竟挑了两大袋塑料凉鞋到我三楼的住房,说她到梅鹿那边进的货,就在街边摆卖。因其家离城远,收档后只好挑来我处寄存。尽管我的房间狭窄到只能容一床一桌一把椅子,那凉鞋只能放在床底下,又明明闻到一阵阵臭胶味,但作为知青朋友,我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表示拒绝。

可第二天傍晚,她不仅将自己的塑料鞋挑来存放,还带另一个女人挑了塑料鞋来我房里存放。阿榴对我说,那女人也是与她同命运的人,知青回城而没有工作,只好摆鞋摊。我同样没有理由拒绝,只能夜夜伴着塑料鞋,闻着臭胶味而眠。

人生的改变,真无法预料。过了若干年后,阿榴竟在中心市场二楼买下了档口,同她的女儿一起扩大了经营范围。又过了三五年,她竟买了一块宅基地,在城里建了三层楼房,还请我去喝了乔迁新居的喜酒。

再后来呢,她的儿女各有事业,她将档口卖给了别人。她却说图清静,想过那种田园生活,养鸡种菜,就去帮人家看管园林。

2011年,根据国家有关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政策,我通过多方奔走,为她办了社保补缴手续,接着为她办了养老待遇。从此,阿榴的晚年生活终于有了保障。

她安心,我也为她开心。我们也就一直往来到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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