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黄色的木伞
爷爷奶奶家有一把米黄色的木伞,在我有记忆的时候,它就存在了。
这把伞年龄应该比我还大些吧,是把传统手工制作的伞,主轴是柏树枝的,手把也是柏树枝烧弯了做的,很古朴,和《黄飞鸿》系列里李连杰行侠仗义用的那把破伞很像,下雨的时候可以遮风挡雨,路滑的时候也可以当拐棍使,很实用的一把伞。
伞是用老式的帆布制作的,一点也不华丽,却能经风雨,记忆中每次下雨,爷爷奶奶都是打着它出门,有一次半夜下暴雨,恰巧我又得了重感冒,爷爷背着我去镇上看医生,奶奶戴着斗笠打着手电筒,一走就是两个小时,那晚风大雨大,电闪雷鸣,把伞布都吹破了,一路上爷爷用剩下的一半能遮挡的地方尽量护着我,我在他宽大的背上昏昏欲睡,很温暖,但我知道,爷爷奶奶的身上肯定淋湿了,后来,爷爷把伞拿到街上换了块布,还是同样的米黄色帆布,补鞋修伞的王师傅笑呵呵的说:“金三哥啊,你这把烂伞还要修啊,现在都啥年代了,买一把伞才十块钱,我真懒得帮你修,干脆你拿两块钱来我帮你丢了算了。”爷爷总是笑着说:“别看它,比市场上卖的耐用多了。”就这样,这把伞逃过了几次被遗弃的命运。
读书时代,我不爱打伞,有时候下大雨实在没有办法,只得打这把“老古董”去,不过还真耐用,面积大,结构扎实,五,六级的风吹在上面,一点也事也没有,不像买的折叠伞,风一大就变形或者往上翻了,路滑的时候,伞尖又可以当拐棍稳路,奶奶总说:“伞就像人,别只看外表。”长大后我才理解这句朴实得再不能朴实的话。
爷爷奶奶睡得很早,所以通常在忙完农活的傍晚,我们一家人三口喜欢散散步,爷爷会看天象,有时候感觉会下雨,出门就带上它,伞其实很大,够遮挡我们一家三口,但我喜欢左跑跑,又跳跳,爷爷奶奶总迁就着我,一边叮嘱着我别摔跤了,一边把伞向前靠,为我挡着雨。
这时奶奶总会关切地对爷爷说:“看嘛,你的手和肩膀都打湿了。”
爷爷总笑着说:“没事儿,遮着呢。”
后来在城里读书,有零花钱了,买了把折叠的伞回家,时髦精致,但爷爷奶奶从没有用过我买的伞,他们赶集,出门还是戴斗笠或者用那把老古董,有一次我不耐烦的对他们说:“把这把老古董扔了吧,都啥年代了,看,用自动的多好呀,这把伞,又重又难看,又不能折叠占地方......”爷爷总憨厚的笑着说:“别扔,放在一边吧,等新伞烂了再用。”果然,买的新伞换了好多好多代,那把米黄色的木伞还是保持着它朴实的本色。
大学时在别的城市读书,离家很远,半年才能回家一次,每次回来,还是会看到那把米黄色的木伞,它静静地挂在墙上,那样的寂静,见证着我的成长和时光的变迁。
04年,我读大二的时候,爷爷因胃溃疡去世了,因为爷爷临终的遗言是要瞒着我,怕耽误我的考试,叫所有亲戚朋友都别告诉我,当我从小伙伴的QQ上知道这个噩耗时已经太晚,爷爷已经下葬了一周,赶回家时,只看到了爷爷的遗像,还有那把静静挂在墙上的米黄色的木伞,我到处找奶奶,邻居说,奶奶在弯土刨土呢,劝都劝不住。天下着小雨,我急忙拿起那把木伞,赶到山上,奶奶真的在玉米地刨土,经受了爷爷去世的打击后,奶奶的头发由花白变成了全白,身上也润湿了,“奶奶..”我廛廛的叫着,跑过去抱着奶奶。
“乖孙儿,你以后就再也看不到爷爷了。”奶奶看到我,爆发出隐忍已久的哭声......
雨逐渐大了,我把伞打开,说:“奶奶,明天我帮你刨,我们回去吧,雨下大了。”
掺扶着奶奶,她瘦弱的身躯显得那么的渺小,而我已经变成大人了,同样的那把伞,见证了角色的转换,爷爷奶奶照顾我健康快乐长大,我也暗暗发誓一定要让奶奶幸福的走过剩下的岁月......
毕业后,一出来广东打工就是四年,每天都会想起爷爷奶奶,可没有混出头的我却没有那份勇气回家,现在想想,我真的是不孝。他们根本不在乎我是否出人头地,他们要的就是我多去看看他们,仅此而已。
09年,我丢下了所有的心理包袱,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爷爷的遗像早已泛黄模糊,奶奶的脸消瘦了很多,还是那么慈祥亲切,而那把伞还是静静的挂在墙上,显得更加的陈旧,伞面上已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大年初二,长辈们都去打麻将去了,只有我陪着奶奶。
傍晚。
“奶奶,我们去给爷爷上坟吧,我都四年没回家了。”
奶奶点了点头:“嗯,看样子要下雨了哦。”
“没事,有老古董呢。”我指了指墙上。
挽着奶奶,提着香蜡纸钱,拄着那把米黄色的伞向后山走去,爷爷的坟上已经布满了枯草,纸钱烧得很旺,鞭炮也很响,奶奶说是爷爷看到我回来了,很开心。
黄昏下,奶奶站着,我跪着,爷爷在土里躺着...
渐渐下起了小雨,奶奶说:“我们回去吧。”
我打起了那把老古董,它还是那么的陈旧而扎实,扶着奶奶,慢慢的下山,雨下大了,我悄悄地把伞靠向奶奶,雨水淋湿了我的手臂和肩膀。
奶奶回过头:“打湿了哦。”
“没事儿,遮着呢。”我学着爷爷的语气说。
奶奶笑了。
年后,幺爸说要把奶奶接到城里去住,回来收拾屋子,该丢的都要丢掉,取下了那把伞说:“这把老古董,也该退休了。”我很想留住它,但奶奶说;“算了,该丢的东西就要丢,就扔了吧。”不过我走的时候,它还是静静的挂在老家的墙上....
以后的每年,我都回家了,可惜也只能在城里见到奶奶了,奶奶行动不便,幺爸又要上班,只能住在城里,家里的老房子经历了几次暴风雨和年久失修,睡房和灶屋已经垮塌,不能再住人了,奶奶在城里呆久了很不适应,有时候会“固执”的回到乡下小住,于是搬到了大爸的老屋里住着,也是在同一个院子,大爸的孩子在城里买了房,大爸和大娘也搬到了城里享福去了,曾经几十上百人的热闹院子,随着大家出去务工或因城里买了房子,现在已经门庭冷落,只剩下三,四个老人和几个小孩了,每次回家,看到这幅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的画面,都会感慨物是人非,这么好的家乡,为什么大家都要往城里跑?
那把米黄色的木伞奶奶也把它救出来了,挂在了大爸家的墙上,帆布已经被虫子蛀破了,奶奶没有再去换新布,街上唯一干换伞布和补鞋活的王师傅也在年前离世了。
去年夏天,身体硬朗的奶奶不小心摔到了地上,尾椎骨断裂,致下半身瘫痪,由于年龄大不能开刀动手术,从此只能躺卧在床,再也没有机会回到她生活了六十年的农村老家,只能在城里住着,看着不习惯的风景,期盼着漂泊在外的孙子。
今年大年初六,我带着老婆小孩子去幺爸家看奶奶,一岁多的小孩子犹如当年他们救下的襁褓中的我一样,在幺爸屋里到处跑,奶奶很高兴的说,当年爷爷和她抱我回家的时候,我半死不活,哪有这么活泼啊,可惜她已无法起身去抱她的曾孙子了。她就那样唤着小孩子,满脸的开心。
奶奶瘫痪以后,理智的我曾担心过老年人摔倒后随时可能离世的问题,因为这种情况导致离世的老人听的见的都太多,但完全没有想到春节看望奶奶时,她的神采奕奕是见到她日夜期盼的孙子而爆发的回光返照。我很后悔这个假期只陪了她老人家半天,那一天,平日晚上八点就休息的她拉着我的手聊到了十点半,从我半岁聊到长大成人,她听觉的突然灵敏,神志的异常清醒,以及她执意要将保存的玉镯子给我,而当我安慰她腿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时候,她笑着说多活一天算一天,好死不如赖活着,等腿好了她要到处去走走,那样的乐观。
这些话都给了我她肯定会健健康康的多活几年的错觉,使我放心的离开家乡,出来工作,而这一切的一切,在我仅出来广东工作一周的时候,老天就终止了我的这个奢望。
完全没有任何的征兆,奶奶突然就无端端的昏迷,不能说话,全身不能动弹,只剩下呼吸了,当发小电话告诉我这个事情的时候,我没有像当初爷爷去世时候的那种意外和歇斯底里的大哭,或许这一天何时会到来在我心里已经预演了很多次了,我也知道,早晚的,我该如何去面对这不可避免的事情,也许唯有坦然吧。
几乎所有亲人都劝我先别回去,耽误工作,毕竟刚出来还不到一周,我犹豫过,不是因为距离远或者往返花费高,而是我实在没有勇气面对这个样子的奶奶,在犹豫了一天之后,我仍请假坐飞机赶了回去,过家门而不入,直奔了奶奶家,那个我小时候生长的地方。
错过了爷爷的最后一面已经是终身遗憾,我一定要在身边陪着奶奶,让她无憾的离开,这是我04年发的誓。
我没有勇气面对躺在床上不能吃喝说话动弹,只剩急促呼吸的奶奶,我抓着奶奶的手,在她耳边轻轻地唤着:奶奶,我回来了!
奶奶变得急促的呼吸证明她也许是能听到我的声音的,感受得到我手心的温度的,我更不能直视奶奶眼角滑落的泪水,剩下的日子我知道不会超过一周,这就是我能和她相处仅剩的时间了,我和幺爸寸步不离的守着奶奶,空洞的房间,墙上那把木伞仍静静的挂在那里,我取了下来,抚摸着,擦拭着却再也没有打开它,它也已经沧桑得像奶奶弥留的身体,经不起折腾了。
那几天是我生命中最煎熬的几天,当面对自己最爱的人要慢慢地死去而又无能为力的时候,只能默默地擦眼泪和祈祷,祈祷着奶奶能奇迹般的好起来,我愿为此付出任何的代价;也祈祷着真的没有奇迹发生的话,就让她安详的离开吧,不要这样遭罪,好人是不应该遭罪的。
那个傍晚,我杵着那把破木伞来到了后山爷爷的坟前,给爷爷点了一支烟,这座坟过几天就会再打开,奶奶也将和爷爷在天国团聚,坟正前方旁边的那小块平地,是小时候天真的我预留的百年之后的家,烟雾迷离中,仿佛看到了爷爷正欢喜的打扫屋子,迎接奶奶。
不吃不喝苦苦撑了五天半,奶奶终于油尽灯枯,3月9日凌晨,在我结婚两周年这个特殊的日子,安静的离开了我,两年前的这个日子我是多么的开心,娶回了一个最爱的女人,而同样这个日子,又失去了生命中最尊重最爱的女人......
当天凌晨,我和幺爸把所有的爷爷奶奶的遗物全部收到了一起,在院子外的竹林起了一个火堆,幺爸说这些东西没有用了,就趁夜烧掉吧,天一亮就会有客人来吊唁了。这些遗物里,有三十年前我不到两岁时候的襁褓,鞋子和尿布,有我童年历次看病医生开的药方和收据,有我小学初中时候穿过的衣服,有我玩过的弹弓地牛儿钓鱼线,有解放前国民政府发的地契,也有文革时候个人崇拜的报纸......爷爷奶奶辛苦节俭了一辈子,我惊叹这些承载历史的东西,保存的如此完好。
火烧的很旺,我一件一件的往火堆里扔着这些小时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东西,每一件我都能说出它的来历和承载的回忆,最后,我撑开了那把木伞,把它放在了火堆上,希望这把木伞能带着我的思念和祝福,在那边给他们遮风挡雨,......尘归尘,土归土,那就让它们伴随着爷爷奶奶离去吧。
守丧的时候,幺爸喝了点酒,对我说,虽然我不是爷爷奶奶的孙子,但是在爷爷奶奶心目中,我的地位超越了幺爸幺娘和姐姐,是爷爷奶奶最爱最在乎的人,胜过他们自己的儿孙,这点我完全相信并感受得到,因为爷爷奶奶在我心中的地位,早已超越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父母兄弟,老婆孩子,以及我自己,永远排在了第一位。
今生的缘尽了,如果有来生,请你们再爱我一次,我仍愿意做你们那个名不正言不顺却是你们最爱最在乎的孙子。
米黄色的木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