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驸 第二章:脱里
“皇后娘娘驾到!”我正吃着,殿内就传来了小厮通禀的声音。
我一慌,不好!定是李公公跟阿娘说了方才发生的事!历朝历代向来以东向为尊,每每阿娘来找阿爹都是去东偏殿歇着的。
我赶紧伸出那根蘸了断魂椒水的手指戳了戳眼睛,又忙不迭跟宝音收拾几下小几上我吃掉的残渣和溅出的茶水。
整理好情绪,换上一张悲催的脸,见西偏殿殿门被缓缓打开。
阿娘今天编了蒙人传统的辫子,着了典雅的妆容,一双美目温柔地看着我。着装也很正式,戴了菱纹地四瓣团花纹织金锦顾姑冠,穿了凤样花纹的交领织金锦袍,耳坠子也是阿娘最喜欢的嵌黄碧玺的银鎏金坠。阿娘其实是一个地道的汉人,当年阿爹为彰显对汉蒙两族一视同仁,便立我阿娘为后,所以每每看到阿娘梳这蒙古辫子戴顾姑冠,总觉得有些违和。
但我可没时间想这个问题,我得在阿娘这儿把戏做足了,阿娘平时最疼我了,况且阿爹也有点怕阿娘,只要阿娘肯帮我说话,阿爹是不会罚我的。
“阿娘——”我噙着泪水,拉长声调,作势就要起身往阿娘怀里扑。
阿娘显然被我这副鬼样子吓到了,只得一句一句抚着我的背哄我:“琪儿,别听宫人乱嚼舌根,你阿爹还没定下来这门亲事呢,还要问问你的意见……”
“呜呜呜……啊?”我的声音瞬时拐了个弯,从呜咽的语调直接吊了起来,顿时停止了抽噎,从阿娘怀中一下子抽离开来。
阿娘还在温柔地细细擦拭我的泪水。
“啥?亲事?什么亲事?谁的亲事?”我一时慌乱,话都说不太利索了。
阿娘在说什么呢?难道不是我出宫被发现了?而是这宫里有门亲事要我一同帮着出谋划策?我能帮什么忙啊?我就是一个只会调皮捣蛋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还没出阁的寻常女儿罢了。
阿娘见我这般,也露出些不解的神色:“方才李公公向阿娘请罪说是因你打牌李公公训斥你几句,你便身形憔悴地过来,还哭的不成样子。可阿娘的琪儿阿娘最是知道不过,怎会因这点小事哭哭啼啼?阿娘便以为是你阿爹近日和我商议你的亲事被你知道了去,才要来这勤政殿哭闹。况且今日叫你过来也没别的事,就是要问问你对自己亲事的意见的。”
“啥?!”我大惊,眼珠子都快吓掉出来了,是不是我这年纪长了耳朵老化听错了啊?
我才十五岁!议什么亲事啊!况且我听说,婚姻这件事对女子来讲极其可怖!女子结婚第一晚都是会哭的不成样子的!若是遇不上好夫君好公婆还要日日忍气吞声,嫁人后也不能随便抛头露面只管在家生孩子带孩子,早晚不得把我这张小嫩脸熬黄了!能像我阿爹这般好的男子能有几个,而且即便如我阿爹一般……
不对!阿爹还有俩嫔妃呢!
没待阿娘回应我的惊惧,李公公便来通传让我们母女去勤政殿内堂用午膳了。
我还沉浸在震惊无措之中,宝音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我,我才晃过来神。由着阿娘带我去勤政殿内堂。
刚在勤政殿议事的臣子陆续退出殿外,见了我和阿娘都行了礼。
我认出了其中几个,有当朝右丞相桑格,阿爹器重的中书省符郎董文彦,还有几个小透明我不太认识,但都点头微笑以回礼。
刚走到正殿门口我便听见阿爹对骠骑卫上将军阿拉坦·脱里说:“脱里留下。与朕共用午膳,朕有事与你商谈。”
我听到脱里恭敬应了是,阿娘便牵着我进了勤政殿。进殿却只见脱里一人,不见阿爹的身影,许是去内殿吩咐备膳了吧。
脱里与我可算是老相识了。脱里的父亲阿拉坦·布尔,是当年随阿爹南下的大将军。在后来北上讨伐阿里的时候替阿爹挡了一箭身负重伤,阿爹惦念布尔忠心护主,立朝后便封了布尔的爵位平远候,爵位可世世承袭,保阿拉坦家族世代荣华富贵。
按理说这样人家出来的公子,应该是锦衣玉食,养的脑满肠肥的。
可脱里自幼便在平远候的教导下研习武术,日日寅时起床练功。且不说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但个个都有所涉猎研究。尤其是他的箭法极其的精准,阿爹在脱里十二岁随行冬狩的时候还称赞脱里的箭法“万矢无虚发”,怕是将整个大沅翻过来也找不来第二个比他箭法更精妙的了。
十四岁时脱里自荐领兵,成功平息了北部阿里旧势力的叛乱。近四年来察合台国屡次进犯我朝。
切,不就是欺负我们刚立朝吗!
但脱里可给我们涨了老大的士气,领兵西征打得察合台节节败退,还划来了一块领地。阿爹龙颜大悦,脱里的官职品级由此一路高升,在如今十八岁时就坐到了骠骑卫大将军的位置,位居正二品。
这样一个传奇的人物,怎会不为人所忌惮!朝中多方势力,几百双眼睛都死死盯着他。
唉,这大将军也不好做啊,我暗自叹息。
他近年多在军帐待着,说起来,我也有四五年没和脱里见面了。他小时候常被他父亲领来宫里玩,我还记得每年冬狩时他都带着我骑马猎鸟猎野鸡野兔,八岁那年我从马上不慎跌落下来走不了路,还是他把我背回宫里的。
可阿爹要与脱里议事,定是商议打仗练兵什么的,我和阿娘也不便旁听吧!
我还想着,脱里已冲我和阿娘恭敬地行了个礼。
见到老友我还是很开心的,大咧咧地拍了拍脱里的肩膀,给他一个我认为最灿烂的笑容。
“大将军,好久不见啊!”
可脱里明显被我吓到了,一双圆大的鹰眼不自觉放大,表情十分不自然。我就在他那双漆黑不见底的瞳仁中看到了我现在的模样。泪痕纵满全脸,眼睛还红肿着,眼眶下却是乌黑的,甚至还有几根发丝被干了的泪痕黏在脸上,嘴唇也没有一点血色。
这……也难怪见遍阵仗世面的将军面露讶色了。
我只得微微低了低头尴尬地笑了笑,再一抬头却见脱里竟抿起嘴角,染上了几分笑意。
这、这就不对了啊!你偷偷在心里小小的嘲笑我一下可以,怎么能表露出来呢!!也太不给本公主面子了!何况见我这幅梨花带雨天可怜见的模样,你不应该心生怜惜关心一下好朋友吗!真是气死本公主了!
我叉着腰大声质问他:“脱里,你笑什么呢!”
脱里刚微张了张嘴似要解释,我就听见从内殿传来的一串脚步声正被逐渐放大,伴着的是一阵爽朗的笑声。
一道明黄的衣摆在我眼前晃了晃,是阿爹过来了。
“将军在笑什么?朕也想知道。”阿爹中气十足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眼角带笑朝我走来,负手而立站在了我们三人面前。
此时阿爹已换下了和臣子议事时穿的衮冕服,穿上了平日常穿的明黄色绣龙纹质孙服。
这件衣裳还是阿娘十几年前亲手给阿爹缝制的,已然磨损得有些旧了。
我三人过去向阿爹行礼,阿爹伸手扶起我和阿娘,边道:“今日是家宴,不必拘礼。”
我一抬头,注意到阿爹的眼神定定落在我脸上,面露几分疑惑之色,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皱。
“琪儿,这是怎的了?”粗粝的拇指轻轻摸了摸我的小脸,还帮我顺了头发。
我怎的了?
我还能怎的。
当然是被自己伟大的想象力和迅猛的执行力蠢哭的!
我总不能跟阿爹说是我自己脑补了一出残忍暴戾的阿爹要因为一点点点芝麻小事惩罚自己娇俏可人我见犹怜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乖顺伶俐的宝贝女儿的大戏吧!
我暗叹了口气,也只得将计就计了。
“阿爹,是女儿不懂事总给阿爹闯祸。今日来这勤政殿见阿爹这般辛苦,女儿实在羞愧难当,才感伤至此。”说完还假模假样地拭了拭压根就不存在的泪水。
阿爹眼中有一瞬时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但还是把我拉到怀里轻轻抚了抚我的背。
“皇上,如今琪儿是真的长大懂事了。”阿娘在一旁轻声道。
“是啊……琪儿是长大了。”阿爹叹了口气把我从怀里松开,看了看我。
遂即转头对站在一旁的脱里道:“将军见笑了。朕这小女最是得朕心,十分乖顺体贴。”
咦?
阿爹为何要说谎?
我平日里总给阿爹添麻烦闯祸,阿爹最喜欢我是不假,但要说我乖顺体贴……
怕是八竿子来打,这词也落不到我头上吧!
脱里拱手:“公主温婉贤良,能为皇上分忧,也是我大沅百官万民之幸。”
我不得不暗自嘀咕,这脱里自幼与我相识哪里不知道我的脾气。
在官场不过混迹几年而已,连这种丧良心的话都能脱口而出了!
但阿爹阿娘显然很受用,阿爹还拍了拍脱里的肩膀:“将军此言,更得朕心。”
说罢,李公公过来道午膳已在内殿备好,引着我们几人去内殿。
可要是让我顶着这张脸用膳,实在是怕他们都吃不下去饭。
便向阿爹微微一礼:“琪儿先去梳洗一番,再来与阿爹阿娘和大将军进膳。”
阿爹点头,我便和宝音去偏殿梳洗。
唉,我这是干了一堆什么荒唐事啊!
折腾自己一趟不说,还白白让人看了笑话!
我怎么就光长年龄不长脑子呢!
我正坐在偏殿的凳子上恼着,突然念头一转,想起阿爹刚刚提到了“家宴”这个词。
若是只有我、阿爹、阿娘三人还称得上是家宴,可这还有个脱里……
“况且今日叫你过来也没别的事,就是要问问你对自己亲事的意见的……”
“脱里留下。与朕共用午膳,朕有事与你商谈……”
“将军见笑,朕这小女最是得朕心,十分乖顺体贴……”
阿爹阿娘的话在我耳边一遍遍响起。
脱里十八岁了,貌似还没成婚。
难怪啊难怪,阿娘今日穿得这么隆重。
这哪是议亲啊!
这……这分明就是相亲啊!
我下意识抓住了宝音正用湿帕子给我擦脸的手,好似灵魂被抽离一般。
“宝音,这下真完了。”
宝音这么聪慧,肯定早就察觉出了异样,是不用我多解释的。
另一只手拿了张热帕子搭在我眼上,给我敷着红肿的眼睛。
轻声安慰我:“公主莫慌,这事皇后娘娘也说了,是要问过您的意见的。”
又拿过梳子,轻轻为我理着发鬓。把披散在肩头的发丝和小圆髻盘在一起,细细地重新插上了那根镶玉银步摇。
也是,这可是我的终身大事。
我若不同意,阿爹阿娘还能把我架到平远候府不成!
宝音为我梳洗后,拿了一面铜镜在我眼前照了照。
铜镜映出干净水嫩的一张脸,脂粉和黑灰被统统抹去,方才红肿的双眼也消了些,头发尽数盘在脑后,显得整个人清新自然了许多。
收拾齐整后,我便和宝音一前一后进了勤政殿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