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说玉兔：思凡宠物与天竺公主

天竺国是西游路上最后一座重要的城池，玉兔精是西游路上最后一个重要的邪佞。

“把最好的留到最后”，很大程度上属于乐观派玩浪漫小把戏时，人为编造的一厢情愿，要知道，对于写长篇小说这种摧残人身心健康的体力活，“最后”二字，只能意味着最痛苦、最疲倦、最油尽灯枯、最黔驴技穷。

所以我们该设身处地为可怜的吴承恩先生想一想，想想人家披肝沥胆呕心沥血，熬得尘灰满面胡子拉碴，好容易把主人公送到距灵山一步之遥的地方，以为这场马拉松写作可不日宣告竣工，谁知掐指估算，发现八十一难还没凑齐，章节预算还有空缺，此时，所有穷山恶水都已被生造殆尽、所有的飞禽走兽都已被编排成精、所有的星宿神袛都已被请作救兵，你让他到哪里去制造新的矛盾？百思无计里，失神落魄走出书斋，却望见天际有一轮满月，不禁心念偶动，迸出了最后一星灵感，然后，他从月亮里请下了玉兔。

这个被当成救命稻草拉来凑数的玉兔，在属于她的篇幅里，敷衍了一段在中国神话里早被用滥的思凡故事——那些陈腔滥调的故事里，都有一位惹来普世性同情的女主角，白素贞、织女、七仙女以及三圣母。然而玉兔并不能像她们一样招人唏嘘，因为她的思凡落实在那位百折不挠的取经人头上，她的思凡动摇了属于整部小说的主体道德标准——“吃人无罪，吃唐僧即罪；爱人无罪，爱唐僧即罪”。这种对象性错误是西游记妖精群体无一幸免的不治之症，玉兔同学当然要包含在内。

在玉兔之前，唐僧已经遭遇过四位肉体爱慕者，但她们在严格意义上都不属于“思凡”，因为她们本来就在“凡”的范畴以内：毒敌洞里弹琵琶的蝎子精是一只低等昆虫，木仙庵里参加赛诗会的杏仙是一株普通植物。金鼻白毛老鼠精虽然认了李天王当义父，怎奈人家根本不带她玩，盘踞在无底洞里一次天也没上过。她们对唐僧的饥渴，除了杏仙有点文学女青年的白日梦意味，另外两位又被归结到“窃取元阳”的“修行需求”上，不是“思凡”，而是要借力于唐僧高贵的生殖腺分泌物来“脱凡”。至于女儿国国王，虽贵为君主，但总归是无法力的普通人，她的情感是民间化世俗化的情感，或者套用那句过时了的网络流行语：姐爱的不是唐僧，是寂寞。

玉兔不是凡人，玉兔不是妖怪，玉兔拥有纯正的血统和出身，玉兔是从天庭下来的人物（宠物），玉兔的尊贵来源于她更尊贵的前主子，玉兔是嫦娥仙子的掌上明珠，玉兔是太子党。

所以她的思凡梦想，是以有选择的、精致的、讲究的方式完成的，像当年的天蓬元帅被丢下凡尘时愣头愣脑往母猪肚子里一撞，这种有失水准的笑柄她是做不出来的。玉兔是来人间过瘾的，以她的高标准严要求过那种够档次不跌份的瘾。玉兔是被抱在怀里出入过蟠桃会金丹会的主儿，她见的世面太多了，她才不会满足于寻常妖精在一座深山古洞里吃几只人肉叉烧包的土包子享受。玉兔挑拣的是地域美丽安详的天竺国，距离西天佛土最近的地方，玉兔挑拣的身份是公主，无数荣宠于一身的国王千金，玉兔挑拣的情人是唐僧，相貌堂堂的天朝御弟。

比较不地道的地方是，玉兔没有选择直接投胎的方式，玉兔是往人家已经稳定的皇室家族里硬插了一脚，假冒伪劣这种下三滥的功夫本该是玉兔懒得去玩的，但她太在意和汲汲于将要来临的幸福，以至于把这份幸福建立在了真公主受罪的基础之上。

后来解说因缘的时候，嫦娥仙子说，真公主前世也是她身边的侍女，某此心情不好打了玉兔，于是积下这段孽缘，好容易能来红尘中享一世荣华，中间却注定要被玉兔坑一次，受一场流亡的苦痛。

失去身份的真公主被收容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中，这个荒芜的园子是佛陀讲金刚经的地方，那部充斥着二律背反的经卷是我自己理解佛法的启蒙。玉兔和真公主，在这个佛法的圣地里，实践着她们的业障。

这就是天竺国，充斥着佛理和神迹的天竺国，连罪恶都要以果报的形式展开的天竺国。在天竺国，一切都有节制和分寸，天竺国是配得上玉兔的地方，天竺国是圣地。连孙悟空都曾经麻痹大意地说：“这边路上将近佛地，断乎无甚妖邪。”

这个有节制的天竺国，这个有追求的玉兔，这个有分寸的孙悟空，共同演绎了一段按部就班的、平淡无奇的故事。遭遇、招亲、强留、识破、降服。每一步都在所有读者意料之中。尽管这个故事在央视版电视剧中被拍得颇为精彩——靠的是异国情调还有印度歌舞。最搞笑的是，吴承恩竟然花了大半回的笔墨写唐僧和国王在御花园里以春夏秋冬为题对诗作戏，这一段西游记水得不行，怎么看怎么像《镜花缘》后半部分——用文字游戏撑起来对联和灯谜集锦。

抛了绣球之后，她没有快刀斩乱麻地利用深宫内院的掩护，迅速将生米做成熟饭，她在沾沾自喜地筹办盛大婚礼，遗失了最好的机会；被猴子识破之后，她没有死皮赖脸坚持无辜，博取那些肉眼凡胎的官员后妃和她“父亲”的同情，而是急不可待地显出真身，弄得所有天竺国人立即一致对外；第一场厮杀，悟空的杀性受到佛境的压摄，战意少而玩心重，竟被一只兔子拿着一只捣药杵“斗经半日，不分胜败”，结果到了第二场厮杀时这姐姐人来疯地卖弄见识，说出孙猴子“弼马温”的底细，弄得后者大怒之外开始大显神通，两三下，她就露出了败像。

因为她是太子党，所以她看重形式的完美；因为她是太子党，所以她缺乏冷静的应对；因为她是太子党，所以她见多识广博闻强记，连猴子混得最惨的日子都了若指掌。

因为她是太子党，所以她犯了以上这些错误，为她不自量力的思凡提早画下了悲剧的句号。像金鼻白毛老鼠精那种利用绣花鞋金蝉脱壳外加调虎离山的妙计，是多少年野外生存江湖险恶里学会的斗争技巧，她这种长期安睡在广寒宫温柔乡里的小白兔，永远都不会学到。

虽然这是吴承恩有失水准的章节，但你得承认，玉兔的性格、身份、手段和命运，还是高度一致的。

最后批判一下嫦娥仙子，这个在神系里非常特殊的人物堪称天字第一号不解风情，鉴于她与后羿已经分离数千年，西游记中又从来没提到过吴刚，所以她的脾性介于大龄剩女和灭绝师太之间。猪八戒当年借着酒性向她表白，人家堂堂一天蓬元帅，论地位、武艺、甚至相貌（那时还不是猪呢），哪点都不会配不上她，结果被她小报告打到玉帝跟前直至遭贬。玉兔下界，估计也是她长期实行禁欲式管理，拒绝满足下属感情生活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