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 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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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海薇阁单月征文第一期·散文篇。
网图侵删每当我发觉自己的记忆在减退时,我总是默默地担心,担心自己会和卢三一样,最终谁也认不出来。所有的美好、争执、错过、遗憾,统统地烟消云散了。
卢三就是这样,他的躯体随着他的记忆,一同去了另一个世界。你去问村里的人,听说过卢三这个人吗?只有那些佝偻着腰的老人会告诉你,卢三已经烂在土里了。稍微年轻些的,会向你摆摆手,表示没听过。
一个人存在的痕迹,就这样消失了。每个微不足道的人,都是这样被岁月遗忘的。岁月将风霜留给每个个体,它却跑得不见踪影。
卢三住在村子的最东头。清晨,一声清脆而响亮的咳嗽声,伴着第一缕阳光,叫醒了村子的一天。或许,是阳光将卢三的咳嗽声传给了村子。
一间小土房,一圈儿半个成人高的土墙,构成了卢三的家。那是他一个人的家。那会儿我还小,听老人说,他喜欢安静,不喜欢太吵闹。他的家没有脱离村子,却又独立于村子——与相互连通的众邻居隔了一条马路。
村民们都在极力换砖房,卢三的小土房显得愈发的矮小。每到下雪,我总是担心卢三的那栋小屋,怕它被风雪压塌。同时,也渴望见到他的小屋,在一层厚厚的白雪覆盖下,他家好像童话世界中的小城堡,披着圣洁的衣。那是我还可以相信童话的年龄,从不知道,其实现实中并没有童话。
村里的人,有忙碌的人,有偷懒的人。忙碌的人,如我的父母,他们付出的力气是实打实的。如果力气可以量化,他们两人的力气可以将地面砸出一个大坑。偷懒的人,如卢三的堂弟,胡子拉碴,衣服黑得发亮。
除了忙碌的人和偷懒的人,便是卢三。
卢三不属于忙碌的人,他只服务于他自己的房子,自己的院子,和他仅有的那几亩口粮田。他不用起早给孩子做饭,他家没有小孩儿;不用照顾老人,老人早就先行去世了;不用带老婆回娘家,他没有老婆,也没有过老婆。卢三纯粹得干脆。
我有一次去后院的老师家交学费,他家有三个孩子,外加一个老人。刚走进院子,就听见了嘈杂声,分不清谁是谁,有一种赶大集的错觉,怀疑他家来了客人。
走近些,有人声音高,有人在哭泣,貌似是在吵架。再走近些,一个孩子夺门而出,随后老师的老婆拿着烧火棍子追了出来。我被吓了一跳。屋里传来了老人的哭声,老师的哀叹声,其他孩子的啜泣声。我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悄悄从他家退出来后,我没有选择翻墙回家,而是绕路经过卢三家返回了。卢三家静悄悄地。老师家的烦恼,卢三就不会有。像我这样尴尬的烦恼,卢三也不会有。
卢三也不属于偷懒的人。他的院落规整,农民该种的菜园子作物一样不少。还栽了果树,一颗枣树。他的菜园子收拾得很漂亮,几乎看不到杂草。如果不是亲眼看过他除草,我会怀疑他那个地界不会长草。我曾经被草叶划伤了手,有时会替他担心,担心他的手也会伤痕累累,不敢沾水。
在蔬菜下来的夏季,卢三的院落很漂亮,红色的西红柿,紫色的茄子,白色的韭菜花,黄色的南瓜花,绿色的果实被绿色的蔬菜茎叶本身遮盖住了。
卢三并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邻里间的相互帮衬,在他那里是单向存在的——他只与他愿意来往的人有交情。他与奶奶是同族,有时看见我,会跨越院墙递给我几个茄子,有时是一把嫩绿的葱叶子。
每次抬头看卢三,我都发现他老了一些。爬山虎爬满了他的墙,也爬深了他脸上的皱纹。
老人说,卢三的身体好着呢,就是力气舍不得用出来。还说,他那是在积攒着力气。我唯一能判断他体质的根据,就是他的心跳声。
我小时候的交通还不发达,在春夏那些个没有风的午后,最大的噪音可能就是蛙的叫声了。而且,蛙们很少在午后叫。当你躺在地上,百米外的路上路过一辆马车,你都会觉得很吵。与卢三相隔半米而坐,就能听见他心脏鼓动的韵律。
生命的动力,穿透了空间,我感受到了。
卢三不爱与村里人交谈,却可以知道村里的很多事情。谁家的女儿要出嫁了,谁家的母羊要下羔了,谁家闹着要分家了,卢三都一清二楚。而把秘密透露给他的,是他家的墙。
有人走着,聊着,就不自觉地在卢三的墙边停下来靠一会儿,继续着之前的话题。
墙是卢三砌起来的,平时跟卢三的交情最好,感情最深,自然把这些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了卢三。
每年的春种与秋忙,卢三早早收尾,他端坐在门口的石头上,抽着旱烟,看着大家在忙碌地穿梭在马路上。卢三的院子,留下了一部分村民的吆喝和劳累。
卢三的世界很简单,他吃了,喝了,睡了,稍微在园子里运动一下,门锁了, 他一天的任务就完成了。卢三觉得,对于生活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至于村里的其他人,任凭他们再能干,也没有谁能跑出这个村。每天做的,也不过是穿衣吃饭,也还是逃离不了生死。一个人死了,全家人哭,惹得大家跟着伤心,也不失为一种罪过。
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有些人至死也没有明白,有些人甚至都没有想过。大家都这样生活,便成了一种规则。人来到这个世界走一遭,为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虽然卢三也不知道,但他清楚最终的结局。都是一些只见过村子上空那么大一块天的人,能留下什么呢?不过是为村子腾出了一个人的地方,后又占用了村子的一小块土地,换个房子住而已。无论是谁,最终都将折在对岁月的屈服中。
所以,卢三根本不想做过多的挣扎。他不需要那么劳累,头顶的太阳,也并不比别人的暗。
卢三过的,不过是他一个人的烟火。
人间清醒,如卢三。
没几年,卢三考虑的事情越来越少,园子里种的作物越来越少,还能够认识的人也越来越少。我猜,卢三的众多脑细胞是在打架,在吞噬。不活跃的群体越来越大,渐渐地,就把活跃的细胞都吞噬掉了。但是他们并没有死,只是在罢工而已。
就像卢三一样,卢三没有了记忆,并不等于离世了,他的心脏还在鲜活地跳动,一鼓一鼓地,铿锵有力。当休眠的脑细胞越来越多,卢三也即将进入彻底休眠了。他忘了他是谁,你是谁。他选择淡忘了这个世界。我怀疑,村子里的人,也同样淡忘了他。
卢三没有女人,他无欲无求。他也没有太贪心,不曾想过在生活中获取更多。有时候我觉得,他的那座村头的小房子,就是他修行的小庙。卢三并不孤独,陪伴着他的,是他自己培养的院落与空气。那是他与自己的对话,那座土墙听得清楚。
反正什么都不会留下,卢三同样也不想留给大家不开心,他选择默默地离去。他不会再晓得,到底有没有人为他哀叹,为他可惜。他更不会知道,是谁给他挖的坑儿,有谁给他抬过棺。
都说人在闭眼前的一刻是清醒的,卢三应该也是同样的,可能会隐约地看见他爸,他妈,还有他情窦初开时曾经爱过的人。
到了那个世界,不知卢三会不会再次被赋予记忆,会不会还记得谁给他喝的孟婆汤。与走在他前面的家人重聚时,他是否还能认出。他是否会意识到,他同时带走的,还有这个村子对他的怀念与包容。
我多年后再回村子,卢三家的旧址已被改为他用。他的小土房,他的土墙,都已成了别人的家园。不知别人在夜里睡觉时,是否也会做这个地方原主人做过的梦。
卢三走的时候多大年龄来着?我有些记不起来了,可能记忆又退步了,也可能是因为他的旅程,早已退出了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