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林场生活琐忆及随想11

2019-05-04  本文已影响0人  狄莫

告别郝家疃

1965年那个春天的生产劳动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有一种热火朝天的气氛。先是整地,平高垫底,全靠车推人抬;接着夯实松土,号子声此起彼伏;然后挖坑栽树,担水灌溉,男女生一字排开,巾帼不让须眉,挑着沉重的水桶快步疾走。

当年林业系统在八达岭组织会战,郝家疃派一个生产队参加。那时的人际关系还没有被日益升温的阶级斗争气氛所毒化,离别在即,大家有些依依不舍。我写了一首集体朗诵诗,准备告别聚会时演出,内容大都忘了,只有半是借用半是自创的两句还记得:

    南飞的大雁阿,北去的长风,

    能否把我们的消息传送?

表示虽然我们分开了,还是会互相思念。

史湘保有点左,觉得这诗还不够突出政治,涉嫌小资情调,就提意见;孙传武性子直,瞪着大眼睛跟他嚷:“嗨,嗨,这不满纸都是革命的词儿,还要怎么着?”好在没有上面的人来审,朗诵诗按写作的原样顺利演出。若像现在那种万民瞩目的晚会节目,审它三五遍再改它三五遍,那就兴味索然了。

当时郝家疃的负责人高公干,是一位部队转业的政工干部,比较开明,对我也很友好。他有时会主动到我宿舍里来聊聊天,问我是否看过某一部经典名著,平等地讨论一些理论问题,没有居高临下的教训姿态。他也劝我不要有家庭一类的思想包袱,只要努力工作,前途总是光明的。我一向没有养成靠拢组织的好习惯,不懂所谓进步之关窍,对那些凶巴巴或阴森森的角色更是敬而远之,所以一生接触的党员干部十分有限,进行过思想交流的更是屈指可数,他算是能给人以亲切感和温暖心境的一位。印象中他对抓住青年人错误缺点就大整特整的做法也很反感,更多的是爱护和教育,对受工伤或挨处分而情绪低落的人,能耐心关怀,在当时的环境里也属难得。不过接触的时间毕竟很短,此印象或许不准确,可以存疑,聊备一说。

林场实行月休制,春季造林后的那个“五一”节放假也就成了分别的日子。那一天很晴朗,空中偶尔有几朵白云飘过,令人想起聂鲁达的诗句:

      云儿犹如离别时的白手帕,

        远走他乡的风儿挥动着它。

往常公休,大家分别四五天还要回来相聚;这一次只有一半的人回来,另一半的人要去八达岭,于是就有伤感的场面。平时调皮捣蛋甚至流里流气的人,眼睛也哭得红红的。

从早晨起就做离去的准备,视其动作快慢,关系亲疏,住家远近,结成三五一群,陆续踏上归途。每有人走,高公干就送一程,大致上到新栽的果园的南端离场部一百多米处,互道珍重,握手而别。我属于出征的那一队,又是副队长,也就跟着送别。就在送一批人快到分手地点时,忽然一位泪流满面的女士,情绪很激动,当着大家的面,看着我,声音哽咽地说:“想不到就这样分开了,我觉得还有好多话要说,尤其对刘维成有好多话要说,我一来就和他一直在一起……”听了她这一番话,我很感意外。不错,她一来就到郝家疃,和我在一个单位,但不在一个生产队,没什么接触;我一直学不会和人聊闲天、没话找话说的本领,没有工作关系,大体就不交谈,跟她也一样;自然,迎面相遇,相互微笑的事是有的,而她的微笑间或有好感的成分吧。但我从未感到她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既然有话,好几年的时间为什么不说呢?因当时杂务太多,此事在心中转了几转就放下了。几天以后,我受那种离愁别绪的感染,特意访问通县(那是林场职工居住集中的地方),去了好几位同事的家,却也没有想到要找那位女士谈一谈,听听她到底想说什么。或许就在这不经意间,失去了难得的人生体验,也可能是更美好的东西。

一年后就是文革的狂风暴雨,我已从八达岭回到顺义。我们应该曾经同在一个大的场合出现过,比方说,开全场职工大会时坐在各自的队列里,比方说,上演批斗大戏时,我在台上扮演反革命,她在台下扮演革命群众等等,但我们确实不曾面对面相遇过,这样也好,免去了当时常有的相见故作不相识的尴尬。

直到三十年后的1995年,分散在各处的林场故人在李遂聚会,我们才又相见。我看见了她,她也看见了我,我向她在的地方走了几步,她却全无要说话打招呼的意思,茫然地看了我几眼就转过目光,像是不认识;我呢,还是老毛病,不善于主动和别人说话。于是我们这次短暂的久别重逢就以双方的沉默告终。此一时,彼一时,无言也罢。倒可以定格三十年前那一刻的纯真和美丽。勉强说点什么,破坏了故有印象反不值得。岁月是无情的,岁月里经历了太多,又遗忘了太多经历过的;岁月又是我们最好的代言人,想说什么,不想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岁月已经刻在心里,写在脸上。“此时无声胜有声”,只是另有一种意义罢了。

郝家疃,和中国北方数以万计的小村落一样,质朴无华,是我进入社会的第一站,林场宿舍建成之前我在那里住过几个月,在那里有最初的友谊和情感的经历,自从离开就再也没有回去过。曾与赵颖康筹划过重返故地,但终未成行。老房东夫妇想必早已过世,他们用以进城赶脚的那头毛驴的子孙恐怕也老得不能动了。我们早晨迎着朝阳做操的那个小土坡还在吗?我们汲水的那口井依然清冽吗,抑或早被填平?如果现在故地重游,触目的应是现代化城镇化对古老生活的侵染,抹去的是青年时代半是温馨半是苦涩的记忆。托2008年的福,顺义县即将大兴土木,到时候会有全世界几十亿双眼睛聚焦这里,豪情万丈,无上荣光。可怜执着的寻梦者,若做怀旧之旅,不用说小街旧屋,老井古树,怕是整个的村庄、整片的田野都恍恍惚惚,不知去处了。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