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来的

我老家来的

01

前年的一天下午，当我下班来到交流干部（交流干部是家不在本县的干部，基本上都是市里其他各区县来任职的县处级干部）食堂时，已经有四个人坐在沙发上边抽烟边聊天，他们面前的餐桌上摆放了好几盘水果，几乎占满了整个桌面。

他们怎么不吃饭，还有这么多水果？正当我诧异时，看到了另一张桌子上的月饼，才突然想起是要过中秋节了。因为我来这里快四个月了，平时都吃自助餐，也没水果，谁先到食堂就先拿着餐盘去打菜盛饭。只有在重要节日，“两办”才会安排桌餐，摆上水果和茶水，大家吃顿大餐一起过节。

看到我后，他们几个很热情地叫我过来“吹牛”（西南几省把聊天叫做“吹牛”），接着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吹牛，内容不外乎中秋节啊团圆日啊等等，当然他们几个特别关心我这个从大西北来的游子。张县长安慰我说：“大家都是兄弟姊妹，是一家人，有我们在，你就不会孤单，所以你不要太想家，今晚大伙在一起好好过个团圆节，万一寂寞了，哥哥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哈哈哈……”。旁边的纪委赖书记抬头瞪了一眼张县长说“介绍个窜窜哦”（“窜窜”是方言，相当于“狗屁”）。接着，常部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女朋友就算了，今天我们几个AA制凑钱买了几瓶‘土酒’，今晚陪你好好喝几杯”（当地所说的“土酒”其实是本土生产的茅台酒）。我说：“太好了，这个大家庭真温暖，感谢兄弟姐妹的关心，酒钱算我一份子”。但他们说酒已经买好了，而且还说，“你是从遥远的大西北过来支持我们经济社会发展的，所以绝对不能让你破费”。我坚持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但终究“寡不敌众”，所以就悉听尊便了。此时，少言寡语的魏书记笑嘻嘻慢悠悠地递给我一支烟说：“先骚起”（西南方言中把点烟叫“烧起”，而且“烧”和“骚”同音，所以“烧起”就被“好事者”故意演绎成“骚起”）。

02

我摸出了打火机正要“骚起”的一瞬间，门里进来三个人，打头的是县委第三把手牛书记，紧随其后的是两位老人，两位老人看上去有点局促紧张，很不自在地点头微笑向大家打招呼。张县长急忙站起来迎上前去，用两只手分别握着两位老人的一只手问候，其他三位和我也都站起来迎上去。他们四个非常热情地将两位老人团团围住，用当地话说个不停，我几乎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因为我来不久，还不会说也基本听不懂当地话，当地干部跟我交流时说的是普通话，但跟其他干部和群众交流时说的是当地话，所以这时候我就只能微笑着看着他们。当他们热情降低到基本安静时，我问牛书记两位老人是谁，他说：“我老家来的”。我说：“哦，是您的重要亲戚吧？”他说：“不是亲戚”。然后大家就簇拥着两位老者进了对门的最大包厢，我跟着进去。

只见县委书记从“第一把交椅”上急忙起身快步过来握手寒暄问好，非常热情非常恭敬地招呼两位老人入座，而且坚持要把“第一把交椅”让给更年长的白发老者，但“遭到”老人的“激烈反抗”。此时，牛书记过来用方言对县委书记说了一通后，县委书记不好意思地坐到“第一把交椅”上，牛书记紧挨着坐在“第二把交椅上”，因为当晚县委二把手不在场，所以按惯例他应该这么坐，接着他扭过头用手分别指着两位老人和他左手下席的两个座位示意坐下，两位老人你推我让不肯坐，牛书记看着他们脸一沉，两位老人才不好意思地乖乖坐下。

03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以后，大家开始互相敬酒，轮到张县长给我敬酒时，我问他，“这两位老人是谁？”他阴着脸说，“你怎么到现在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太过分了吧，罚酒三杯！”而且恶狠狠地看着我，然后看着酒杯，示意我非喝不可，我就挨罚了，因为他是个待我非常好的同事和大哥。当时我也给张县长一五一十说了此前牛书记给我介绍两位老者的情况，但他不信。此时，我扫了一眼全场，大家三三两两吵吵嚷嚷着推杯换盏，只顾眼前人，不管不顾周围人在干什么。我被罚完酒后，张县长拉着我到牛书记身后，小声给我说，“你再问问他，我听他怎么说”。我端着酒杯轻轻拍了一下正在吃螃蟹的牛书记的肩膀，此时他快速放下螃蟹端着酒杯站起来，嚼着螃蟹蹄爪给我说：“中秋快乐，兄弟！”张县长顺势站在他身后竖起耳朵听着。我说：“牛书记，祝你中秋快乐，这杯酒是我敬你的”。他一饮而尽，我也照做。我拿起分酒器先给他斟满，再给我满上，问他：“牛兄，这两位老人是谁？”他说“不是给你说了嘛，我老家来的。来，我敬你一杯！”

张县长示意我出门，我跟着出去，我俩都“骚起”了烟，他说，“我信了，现在我告诉你，那两个老人是他父亲和舅舅，你看看他那德行”。他撇了一下嘴深吸了一口烟吐向天花板，口腔了发出了一声常常的“哎……”。他接着说：“两位老人家来两天了，都在我们食堂吃饭，你没见过吗？”我说：“我出差刚回来，哪知道啊！”他说：“今晚之所以这么隆重热烈吃团圆饭，全是托两位老人家的福，老大考虑到他们那代人很不容易，所以特别交代一定要为两位老人家过好中秋节，也给牛书记打打气鼓鼓劲，因为他分管的工作太多，工作太辛苦，不然我们才不会买那么贵的酒呢，不说了，走，进去继续”。

临走时，工作人员站在门口机械地一遍一遍地对着走出门的领导说着：“领导，请带好您的随身物品，慢走”，突然听到张县长怒吼般说了一句：“请带好自己的灵魂，慢走”，牛书记不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高了吧？你看我，好好的，你啥子都不行，以后向我学习！”张县长说：“我向你学个窜窜哦！”

第二天，我问了好多同事一个相同的问题，“我初来乍到时碰到一个人，他把自己的父亲和舅舅给我介绍为‘我老家来的’，按当地习惯这种说法合适吗？”大家都说“幺不倒台哦，没得这种！”（“幺不倒台”是“不得了”的意思）。

一个月后，牛书记升官去邻县担任正县处级领导职务了。

04

是的，出征时我们不但要带上自己的随身物品，更要记得带上自己的灵魂，以免失魂落魄。在征途中，我们不要盲目追求速度而把灵魂落在身后，以免六神无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