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十年

01

深秋的黄昏，太阳没几分钟就闪下了山，冷意从四周蔓延过来，似乎要从领口钻入五脏六腑，苏小荷打了一个寒颤，动了动略有些僵硬的双腿，时间恍得可真快呵。

下午从民政局办完离婚手续，苏小荷就来到河边，不知不觉竟然在冷风中坐了三个多小时。

天气很冷，但是当人心比天气更冷的时候，就不觉得冷了。

落叶在河水中随风飘摇，或被冲上岸边和湿漉漉的泥土混在一起，或者一晃一晃飘向未知的远方。

苏小荷觉得，此时的她，就是那些落叶中的一片，被生活榨干了全部的生命力之后，被狠狠抛上了岸，迎接她的是漫长的严寒和腐烂。

把她榨干的，是她的初恋，她的男朋友，她的老公，现在是她的前夫，曾然。

02

苏小荷和曾然，相识在去大学报到的火车上，那时候火车很慢，手机没网，漫漫长路，唯聊解忧。

曾然擅言谈，还长了一张好看的脸，这是汪小荷对他的第一印象。

数年后，苏小荷看电影《爱在日落黄昏时》，男女主角在火车上看着对方喋喋不休，彼此眼睛里星光闪耀，让她回忆起他俩的初见。

那是所有美好的开始。

来自同一座小城，坐同一趟火车，上同一所大学，自然地，谈了同一场恋爱，从大一到大四，俩人好了四年。

四年里，有过初相爱的浓情蜜意，也有过情侣间的小吵怡情，每次吵完架，最后服软的都是曾然。

苏小荷打心里认定，一段感情里，谁先道歉，谁就输了，她不能输。

她是父母的掌声明珠，她要嫁的人，必须是愿意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的人。

相恋四年，种种考验，苏小荷认定了曾然。

曾然说，苏小荷是他心头的白莲，他会做一个全心全意的护花使者。

03

大学毕业，俩人一起回到了小城，曾然在父亲的安排下，进了某实权部门，苏小荷通过招聘考试，进了中学做老师。

二人工作落定，曾家父母麻溜备好婚房，毕业第二年，在一场轰动半个城的盛大婚礼后，苏小荷成了曾然的妻。

从校服到婚纱，多少人幻想中的圆满在二人身上得到了映现，金风玉露一相逢，羡煞一帮吃瓜群众。

婚后第二年，女儿出生了。

生完娃，苏小荷才知道什么是没日没夜的煎熬。

浑身上下各种疼，剖宫产的刀口疼，抱孩子喂奶胳膊疼，涨奶疼，孩子吃奶咬破的**更疼，为了当一个称职的奶牛妈妈，她坚持母乳，最初一周，因为乳*上的裂口，孩子一吸，奶和血一起往出流，苏小荷嘴里咬着毛巾，疼得眼泪哗哗掉。

熬过了最初的疼痛，接下来便是黑白颠倒的日日夜夜，娃白天睡得很好，一到晚上9点就起了精神，大多数月子里的宝宝，多半时间都在睡觉，但是她家妞妞，完全就是破碎式睡眠，睡30分钟，起来哭闹一个小时，常常折腾一整夜。

苏小荷一度累到崩溃。

苏小荷本来想找个月嫂，因为自己妈妈身体不好，帮不上忙。曾然没反对，但是婆婆坚决不同意，月嫂哪有奶奶疼孙子，让我弄。

当初大包大揽的婆婆，在小孙女出生后，热情消减了一半，再加上孩子爱哭闹，老太太的的耐心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

从大包大揽的包全套，慢慢退化成了买菜做饭。

曾然会在下班后偶尔抱抱女儿，因为孩子晚上哭闹睡不好，自己便一个人躲到了书房睡觉。

坐月子的惨痛经历，是苏小荷心里一直没能愈合的疤。她总会想起好多个夜晚，女儿哭，她抱着女儿一起哭。

04

过了百天，孩子的吃喝拉撒渐渐有了规律，苏小荷便委婉谢绝了婆婆的帮忙，开始自己带娃，妈妈偶尔过来看看，送些熟食。

自己带娃的苏小荷深深体会了一把网传的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她可以一手抱娃，一手拎一个5斤的大西瓜一口气爬上4楼，也能把婴儿车推到厨房门口，一边扮演熊宝宝哄娃一边给自己做口吃的，那年头可没有外卖小哥。

每天最提心吊胆的事情是自己洗澡，开着浴室门，竖着耳朵，生怕娃醒了，有几次洗到一半，听到娃哭，不得不披个浴巾湿淋淋跑出去看娃，但娃还是掉到了地上。

之前闺蜜跟她说，生娃头一年，才是真正考验夫妻关系的时候。她当时不懂，但当她终于懂了，生活却只剩下一地鸡毛。

娃一岁了，曾然还是睡书房，说晚上睡不好，第二天精力跟不上。夫妻生活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苏小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小腹松垮，布满妊娠纹，一条丑陋的刀口横在正下方，她觉得自己再也年轻不了了。

曾然在单位混的很好，借调到了政府，越来越忙，晚上回家也越来越晚。

05

休完两个学期的产假，苏小荷重新回到学校上班，孩子白天由奶奶爷爷帮着照看。

三线城市的初中老师，好在不是太忙，上完课就好，不需要坐班。重新回到学校，苏小荷感觉到了久违的自由和价值感，女儿是她柔软的铠甲，工作则是她自信的底气。

生活有了规律，但是也多了忙碌和纠葛。

纠葛的焦点几乎都在孩子的教育上，为了让孩子不折腾，奶奶几乎全天开着电视，孩子一哭闹，各种不健康的零食就往孩子嘴边送，苏小荷希望奶奶可以多带孩子出去跟小伙伴玩儿，奶奶总是各种理由推脱，说怕看不住，受伤了就不好了。

苏小荷无奈，靠谁不如靠自己，除了上课之外，她都尽量自己带孩子，把学生作业和教案拿回家里，晚上安顿孩子睡下以后再干活。

尽管辛苦，苏小荷觉得也没什么可抱怨的，谁家过日子不这样。老人本就没有义务帮忙看小孩，人愿意帮忙，她已经很领情。为此，从日常吃穿到节日礼物，她都不忘给婆婆备好，知恩图报总是应该的。

对于越来越忙碌的曾然，苏小荷觉得唯有理解和支持，他们是彼此的初恋，又一起走过了四年，她相信他们的感情。

06

 女儿三岁的时候，苏小荷经历了父亲离世。

父亲查出肝癌，已经是晚期，去北京做了手术和放化疗，依然没能挺过去。父亲的猝然离世让苏小荷的心里空了一大块，但更让她心寒的是曾然的态度。

苏小荷是家里的独女，去北京做手术，里里外外都是她独立支撑，曾然只在前期陪送过去，之后种种，再也没有参与。

苏小荷质问他：他是我爸爸，你怎么可以这么冷漠？曾然说：自己的父母自己负责，你不觉得，我们两家本来就不般配吗？我现在出去参加饭局，宁愿一个人，都不想带着你，你嫁给我，本来就是高攀。

苏小荷一字一刀把这句话刻在了心里，办理完父亲的后事，她第一次认认真真审视他们的夫妻关系，以及她曾笃定不移要嫁给的这个男人。

曾然能言善辩，很会哄人，她觉得他细腻体贴。

曾然很少参与家里的事情，一切让她做主，她认为是他对她的信任和依赖。

曾然一向听他妈妈的话，苏小荷觉得他尊重女性。

曾然很少陪她和孩子，她觉得他每天应付方方面面的关系已经很累，他为了他们的小家，也很不容易……

透过爱情看生活的时候，所有的瑕疵都可以披上朦胧的薄纱，可美好可温柔，但当现实的冰冷把这层薄纱吹翻以后，它就是一块遮羞布，下面藏着森森利刃。

07

原以为，他们的问题只是曾然所说的高攀不起，然而，当苏小荷摸着蛛丝马迹最终掀翻了遮羞布，她才知道什么叫晴天霹雳。

苏小荷一度不能相信。

曾然在外面还有一个家。

那个女人和他的儿子，只比他们的女儿小1岁。

苏小荷崩溃了。

从校服到婚纱，他们有最纯粹的情感回忆；从婚纱到重婚，他给了她比电视剧更狗血的剧情。

苏小荷可以忍受丧偶式育儿的种种艰辛，但是她不能接受这通天背叛。

苏小荷不想再维护任何一丢丢体面。

她去曾然的单位闹，闹得整个单位人尽皆知，曾然不得不停职休假；她把婆婆家里的东西砸了个底朝天，她当初还奇怪为什么婆婆那么痛快就答应帮着带妞妞，原来是同情这个被他儿子遗弃的可怜女人；她找到电视台的同学，把他们的事情做成法制节目，向全天下公开这个男人的龌龊和不堪。

她用尽一切渠道和力量去发泄她内心的愤懑，她不怕被同事取笑，也不惧小城里的闲言碎语，更不在乎最后要怎么收场，她已经丧到这份儿上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曾然没再回家，他给苏小荷留下一封短信，跟她道歉，求她离婚。

苏小荷苦笑，你做梦，我耗也要耗死你，我要看着你为重婚罪付出代价，搭上你所有的个人前途。

那段时间，苏小荷就像一个手持利刃的复仇者，唯有把这乌糟糟的一切砍个精光她才痛快。

她白天斗志昂扬，深夜独自抱着自己痛哭，她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有那么多眼泪，流都流不完。

没法再照顾妞妞，苏小荷把她交给了妈妈，每天妈妈帮着接送幼儿园。

一晃又是大半年，转眼入了秋，苏小荷发现她衣柜里的所有衣服都像别人捐赠的，大得离奇，一上秤，才发现这半年瘦了30多斤。

一场酷刑不过如此。

在一个周五下午，苏小荷特意和别的老师调了课，赶来接妞妞放学。

不成想，还是来晚了。校门口的人流散了大半，只剩下三三两两站着聊天的，随意扫了一眼，竟然看到了妞妞和妈妈。妈妈撑着腰，躬身好像在哄妞妞，妞妞一只手抹眼睛，小身体左扭右扭。秋天的夕阳打在一老一小身上，蒙上了一层橘红色的光，苏小荷远远看着，脚却再也没能迈过去。

她猛然发现，她已经在苦难的泥潭中挣扎太久了。

耗去时间，沉溺于痛苦，荒芜了自己，忽略了身边最重要的两个人。赔上这一切之外，自己还沾上一身烂泥……

何必呢!

苏小荷同意离婚，条件是女儿和房子归她，曾然带着他的一切，从这里出去。

曾然感激苏小荷的放手，苏小荷对于他的感激，报以无视。

一个在心里已经死去的人，余生，再无瓜葛。

08

办完离婚手续，苏小荷就在这个河边坐了一下午。

人总要学着告别，就像她留不住爸爸，她也没能留住她真心交付十年的感情。她曾经不懂，为什么人会悲伤到没有眼泪，她现在明白了，流干了，麻木了，自然没了。

她一向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坚强的人，但是经历种种，她知道所有的不坚强无非是有人可依靠罢了。

余生，让自己成为女儿和妈妈的依靠，独自坚强，好好生活。

河边的残叶会在冬天腐烂，但新的叶片也会在来年春天冒出在枝头，向死而生是所有生命最大的坚强。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