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激流
绘画是无声的音乐,文字是流动的画面,我这篇不正经的艺术评论发表在正经的艺术杂志上,是绘画(庞云)和文字(我)的一拍即合。
下面是我为油画家庞云写的艺评,2021年1月发表,等我看到我的文字出现在纸质书上,我觉得我应该严肃点,铜版纸彩色印刷可是很贵的。
庞云是我大学时代的室友,那时的她很野,做事和画画都带着破坏性,破坏一切束缚人的规则,有一种谁敢挡路就灭谁的蛮力。
有一次她弄丢了柜子钥匙,便拿来一把斧子呼呼两下劈了柜门,我当时看得目瞪口呆。
在画室或者茶馆画画晚归,翻墙回宿舍是家常便饭。
她是绘画狂人,一拿起笔,就冲入无拘无束的幻想世界。她笔下的花卉、风景、人物都有很强的表现主义意味,用色和形态让人惊叹,仿佛下一刻就要原地飞起。
她不仅画画狂,烧自己的画也很狂,好像内心有太多需要表达,又好像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
她是我想成而成不了的那种人,所以对她很是羡慕。
二十多年之后,当我再次见到庞云的画,惊讶于她的变化。她变得含蓄又安静,所有的反叛和不羁都隐于纤毫毕现的笔触里,呈现出极度的静态之美。一个内心澎湃的人,却要以最静默的方式来表达激烈的力量。
我以为她把自己种到了土里,把热情溶在了幽暗的树林里,我感觉到一种喧闹过后的回归,仿佛尘埃落定。她说她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得到召唤,必须要画树。这时候,我才真正了解她。
追根溯源的话,要回到那只小熊。
在四川连绵的群山里,有一个名叫“谷堆”的林场,一个出生八个月的小婴儿,被忙着去伐树的父母放在山上。四周白雪皑皑,婴儿躺在小篮子里,目之所及是湛蓝的天空和伸向天空的黑白的树枝。一头小熊跑过来,好奇地观察这个小婴儿,闻一闻舔一舔,尝尝味道,把花帕子顶在自己头上。等父母回来时,发现篮子周围一圈一圈的熊掌印和满脸口水的小女儿,搭在摇篮上的花帕子不见了。
这只遇见人类婴儿的小熊,长大后如果喜欢画画,会不会画一个小娃娃?那个被熊吻过的女孩,在生命之初就受到了森林这样的礼遇,等她长大,必然会对此有所回应。
庞云回应的方式是用很多的时间去描摹那些树。幼年时的经历,所有被看到眼睛里的树木和天空,融入血液,潜移默化,在她寻找多年之后,那种对生命最原始的直觉重新觉醒。
一层一层变幻莫测的自然的颜色,一簇簇细细密密的枝条,在冲突和共生的状态下互相重叠交融。画家刻意剔除多余的技法,用最小的笔、最笨的办法和漫长的时间来呈现无边无际的森林和迷人的灰调。她绘画的过程类似于树的生长,平静缓慢笃定,不被物像干扰。线条在显现和消隐间流动,许多的偶然都指向一个必然的方向,绘画者和观看者被线条的生长所引导,其过程神秘而刺激。
树是对生命很恰当的隐喻,我们看不见它的生长,但它无时不刻不在变化,血脉在树皮下流动,根在幽暗的地底蔓延。树的形态象脉络,象大脑神经突触,悄无声息地传递养料和情感。
我在德国的家恰好紧邻森林,这使我对植物的力量深有了更深的体会。如果不去打理,任何围墙和栅栏都不能阻止树的侵入。无人看管的铁丝网会嵌到树的身体里,树象液体一样流过并吞掉铁网。如果是砖墙,树干和树根会一起瓦解它。而树的这一切行动,都是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进行,直到结果突现的一刻,才能被人发现。
从庞云的画里,我看到的是旺盛的生命,是寂静无声处的喧哗,在枯败的表象下,有激流在涌动。每一根努力伸向天空的树枝,都携带着隐秘的能量。它们突围的姿态恰好构成了一个动态均衡的世界。
欧洲艺术家看庞云的画,无一例外都感受到了东方哲学意味,一位法国艺术家甚至联想到了中国文人画。但庞云的画不是那么曲高和寡故作姿态,她的内容和表现手法在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人群中,都能触发最本能的感动,这种本能也许就是大自然写在人类基因中的神秘代码。
庞云的画在欧洲很受欢迎,在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都有恰当的位置。
瑞士著名室内设计师Isabelle graz修复了瑞士400年历史的滑雪木屋,庞云的画挂在餐厅,当代艺术家笔下的细密的树林让古老木屋绽放新鲜活力,最恰当地诠释了万物生长亘古不变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