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疯子(3)
后来有好一阵子没见过蚂蚁,直到深秋时一个刮大风的日子,忘了为了什么事,我踏着厚厚的落叶到出租屋去找他。敲开门,我看到蚂蚁的神色有些憔悴,屋里也没有他女朋友的影子,反倒小客厅有个衣着肮脏、破烂、神情麻木、脸皱得像团废纸似的老太太。我觉得有点奇怪:看样子肯定不是他们俩谁的母亲,也不会是亲戚,倒像是街头要饭或拣破烂的,特别是看到来人那种眼神,像看到救星下凡一样,听到蚂蚁说是他的同事,立刻黯淡下来——这是谁啊,怎么上这儿来了?
蚂蚁没有解答我的疑虑,也许是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径直把我带到了卧室里。我问他女朋友呢?他先是不说话,只是叹气,然后自言自语似的说:“看着挺善良的人,咋就容不下一个可怜的老人呢?又不是住这不走了,只要几天,我帮她把事情弄清楚,有了结果,就送她走了,咋就不行呢?”
吵架了?分手了?我心里蹦出这个念头后,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罪过,罪过。
这时传来了衰老虚弱的声音:“好人哪,你就别管我了,让我走吧……我这个老婆子,死了算了,省得祸害好人啊!”
这个让蚂蚁幸福的小日子出现波澜的老太太,是前两天晚上他和女朋友看电影的路上遇见的。远远望去,他还以为谁在路灯下扔了一堆破布烂衣裳,因为那里并不是人流密集的场所,从未有人在那乞讨过。走在前面两个女孩子经过时那堆东西动了动,把她们吓了一跳,然后尖声大笑着跑开了,他才知道是个大活人。他们走过时,他往那个空空的小破盒里扔了一块钱。这老太太一边磕头一边喃喃地说“好人哪,好人哪。”他俩被弄得挺不好意思的。他女朋友说:“大娘,你别这样!你咋不在那边要啊,这也没啥人啊?”“是没人,我一天没吃东西了……他们不让我在那边,打我,说那边是他们的地盘……你看他们打的……”老人一边说,一边哆哆嗦嗦地撩起衣裳让他俩看身上的伤,泪水从浑浊的眼里流出来,亮亮地沿着积满污垢的皱纹往下淌。
老太太的样子让他俩很难受,特别是他女朋友,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对他说:“你等我一下。”便跑进不远处的馄饨店里,很快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来,递给了老人。老人作着揖,不停地说:“好人,好人啊,你们都是活菩萨,佛祖会保佑你们的。”然后接过馄饨,也不嫌烫,滋喽滋喽的,不一会儿就连汤带水地吃完了。
就在他俩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老人喊住了他们:“好人,你俩都会写字吧?”他俩都被逗笑了,他女朋友说:“会写,他的字还写的挺好呢。啥事,你说吧,大姨。”老人也笑了:"看我说的,你俩肯定都是大学生吧?能不能帮老婆子把这个抄一下,纸和笔我买。”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个脏不拉唧的布包,一层层地打开,是一沓又脏又破的信纸。蚂蚁接过来一看,最上面的一行是歪歪扭扭的两个大字“告状”。他心一动,和女朋友对视了一眼,继续看下去。整份上访材料足足有十多页,字写的跟小学生似的,到处是错字和病句,条理很混乱,大部分是怒气冲天的控诉和声泪俱下的求告,关于事实的陈述并不清楚。但就这样,已经把他震着了。虽然以前也曾经在网上或通过其他渠道听到过类似的事,可此刻真真切切地看着眼前那种写满了冤屈的脸,他心底的愤怒是以前从未体验过的。他感觉自己第一次看清这个世界,为自己从前的浅薄深感羞耻,他不敢相信人竟然能够对待人,不敢相信人间竟然能够黑暗黑暗到这样的程度。他的心底涌起了一种责无旁贷的冲动:一定帮眼前的这个可怜人找回属于她的正义,否则他马义就是这个世上最伪善的人!
老人看他俩半天不吱声,有些怕了,颤颤地说:"好人哪,要是嫌麻烦,就把材料还给我吧,这可是老婆子的命啊。”
蚂蚁蹲在老人的面前,强压着内心激动的情绪,一字一顿地说:"大姨,这里面说的都是真的吗?”
"咋不真哩?这都是我当家的临咽气前亲口说的,让村子一个小学生给记下的,我虽然不认字,可让不少人看过,和当家的说的一个字不差,和真事一字不差,句句真,字字真哩,有一处假天打雷霹,我说啥老天爷都听着哩。”
"大姨,那你好好跟我说说,我不光帮你重写一份更好的,没准还能跟你一块找有关部门讨说法呢。”
“真的?!”老人浑浊双眼一下子放出惊人的光亮,脏鸡爪子似的手揪住了他的袖子,像怕他飞了似的:"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他用从未有过的坚定语气说。
老人松开了他,出人意料地拍着地,号啕大哭起来:“当家的,老天爷开眼哩,菩萨显灵哩,儿子,你的冤情要得雪哩……”
他女朋友扯了扯他的胳膊:“走吧,电影该开始了。材料咱给大姨写完,明天送来……”
听了女朋友的话,他感觉是那么不可思议:电影?这时候还谈什么电影?!他盯着她的脸,感觉是如此陌生。
“就为这个,就和女朋友闹别扭啦?”看着手里的那几张破纸,我心想:于鸿浩真他妈没说错,这小子真是个怪胎。
我手里的东西,不用说是蚂蚁帮着重写过的——这小子别看人不咋地,字写得比我好看多了——错别字没有了,事情说的也很清楚:那个老女人的儿子因为和邻居有纠纷,被推到河里淹死了。我有点不太明白:如果事情果真如此,当地公安局就能管了,还轮到你蚂蚁来当包青天?
蚂蚁小声解释说:“事情麻烦就在这个地方,害她儿子那人,是村里一霸,谁也不敢惹,她儿子不信邪,去上边告他,结果人没回来呢,那人就知道了,带了一堆人把他截住,打了一顿,推下路边的一个水塘,淹死了。等他们听到信儿赶的时候,儿子已经死了,给捞了上来,停到了道边,自行车粘泥挂水地倒在一边。那人早走了,留下几个不相干的,都说是他儿子自个儿掉下去的。他们觉得奇怪:大白天的,一个年轻人,怎么会往水里骑呢?那些人都说,好像是喝酒了,车子都骑得歪歪斜斜的,眼看就往水里去。他们看到儿子身上有伤,那些人就说,水里石头磕的,再不就是往上捞的时候碰的。那时他们都蒙了,特别是她,看了儿子一眼就人事不省了,所以都是人家怎么说怎么是,没往深处想,稀里糊涂就把儿子火化了,埋了。可是大白天的,虽然说晌午外头人少,还是有人看见,等到事情过去了,有和那人不对付的,就趁半夜悄悄来到家里,把实情告诉了他们,他们这才知道孩子死的是这么冤枉。”
对于这个故事,虽然蚂蚁讲得绘声绘色,可是我还是心存疑虑:“就说她说的都是事实,谁知道那个通风报信的不是在瞎说八道、挑拨是非呢?”
蚂蚁叹了口气,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后来的事太奇怪了,不由得我不信。他们得知这个消息后,就告到了当地的公安部门,可是公安来了之后,和那人又是握手又是说笑的,对他们老两口却是黑着脸一通教训,说他们想讹人家钱,他们说什么人家也不听,反倒拿出了手铐,说要不是看他们年纪大,就把他们俩抓起来,追究他们的诬陷之罪了。说完,就不再理他们,去那人家里吃饭去了。等到公安的人酒足饭饱走了之后,那人在街上大声说:看到没有,谁要是敢跟他作对,没有好下场。她老伴儿气不过,上去理论,被那人家里一大帮人打得腿都给打折了,那人一边打还一边说:反正已经有了一条人命,就是把他们家灭门,偿命也值了。村里那么多人在旁边看热闹,谁也不敢上前。当天晚上那个当初给他们报信的又来了,说那人已经知道是他说的了,所以他不能在村子里待了,否则肯定没好果子吃。第二天报信儿的那个人就全家去城里打工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她老伴腿伤加上丧子之痛,在炕上躺了没到一个月就没了。在咽气之前,一再嘱咐她只要有一口气,就一定不断往上告,哪怕告到中央,也得给儿子讨个说法,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怕她记性不好,趁着自己还清醒的时候,让她拿几块糖做诱饵,在放学的路上拦住了一个外村的一个小学生,引到家里来,由他一字一句地口述,让那个孩子写下了那个材料。她老伴儿告诉她,一定把那几张纸收好了,那是儿子沉冤得雪的唯一指望。那人听说她还要往上告,扬言说要把她的腿也打折,大不了让她到下陪那爷俩去!吓得她把老伴儿埋了之后,当天晚上就跑了出来。她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村老太太,老伴儿活着的时候连县城都没去过,这下被逼无奈,却越走越远,现在都跑到省会来了。”
我被蚂蚁这番话弄得稀里糊涂的,也分辨不出个真假,觉得不说点什么不好,想一会儿,问了句:“她就再也没回去过?”
这话说得声音大了点,被外间的的老女人听见了,大声说:“不敢回去啊,他们说了,看到我就把我送到精神病医院里关起来,那我还怎么给我儿子申冤哪。”
她这一搭茬,吓得我不敢大声说话了,尽量压低了声音对蚂蚁说:“也没什么证据,你觉得能告出个结果吗?”
“怎么不能?天底下还没公道了?”
看着他那瞪大的眼睛,涨红的脸,我知道如果我说一句话他有八句等着我,心想:我又不是肖红军,懒得跟你争,愿意折腾就折腾去吧,关我屁事!于是把想说的话都咽回肚子里,告辞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