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
描写前苏联斯大林时期的小说《生活与命运》里有一段这样的故事:纽约时报批评苏联当局冤屈几个医生,指控他们毒杀大作家高尔基,苏联科学界动员各个单位“自发”联署抗议书进行反击。物理学家维克托所在研究所的领导极力邀请声名鹊起的他带头在一份声明上签名。可是维克托自己明白,苏联的报纸在说谎,它诬陷了一个正直的医学教授,在那份卑劣声明上签字的行为分明就是错误的。
面对极权宛若中世纪黑暗的再现,历经良知与现实的激烈碰撞,他最终选择了妥协——“人们有力量去死,却没有足够的力量拒绝甜饼和冰糖”,“他害怕又苦恼地了解到,他已无力保卫自己的灵魂,无法使灵魂不受侵蚀。”
很多时候,施暴者并不是天生的施暴者,他们只是选择相信或者被迫相信已经找到了通往理想的正确道路。况且,大多数人既没有俄狄浦斯王那样的灵魂,事后便无需为自己的行为负上良心的枷锁。类似的案例在历史上并不稀有。
福柯在《规训与惩罚》开头所描述的前现代时期的法国,那哪里是一个普通的断头台?那几乎是一出万人同剐的泄愤大戏,人在激愤的情境下所表现出的那种亢奋,仿佛意味着越群情,越暴力,就越正义。
个体被期待依托群体诉诸暴力的行为并非只是针对个别人或少数派。
十六世纪宗教改革前期,英国人民对待教会的态度亦是如此。负责撰写《罪证》的特派员尽管承认什么也没发现,也愿意信誓旦旦向国王保证:明天我就能发现他们(修道院里)的鸡奸和通奸行为。曾经颠扑不破的教会一旦走出秘密丛林,置身于现实需求的清冷日光中,就遭受了人民残酷而疯狂的揉拧。
不过,谈论个人(无论是被迫还是自觉)在群体之中进行荒诞不经的行为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树立意见领袖来引导群体情绪的方式虽然在历史上一度发挥过惊人的效果,时下显然不那么奏效。在今天,更能决定大众情绪走向的是什么呢?
前段日子我偶然看到一张很有趣的图,大红色的色块下面标注着这样一句话“只要热度够高,你搜索绿色时就会出现这幅图”。
可能在这个充满变数和转机的社会,一个立场的本质正确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不能符合局势要求,更重要的是,它能不能在短时间内获得更多人的关注和认同。
有人说,世界上最有号召力的事情,莫过于一篇好故事,而一个更有号召力的事情,莫过于你可以参与其中。互联网不正是为普罗大众提供了参与故事的机会吗?人们只要动动手指就可以成为新闻下的批判家,每个人都可以或多或少参与到热点事件中,发出自己的声音,每一种声音都在相互争夺,相互影响,相互感召,直到拥有话语权多的一方成为引导舆论的主流,占据金字塔的顶尖。
拥有话语权的大小,决定了谁是强势群体谁是弱势群体;关注度的高低,决定了谁是社会的中心,谁是游离在社会边缘线外的人。
所以,在“北京女子核酸阳性崩溃蹲地大哭 ”那个事情上,网络上更多弥漫着谴责女子“违反居家隔离条例,危害公众安全”的声音。甚至连新闻报道也是以“隔离期曾多次破坏门磁报警器外出“为加粗大标题,顺应(或者说引领)群众的呼声。
仿佛这位24岁的女性作为一个先兆性流产的母亲,一个在确诊之前拿到两次“阴性“通知的经历的病患经历,都被有意忽视了。仿佛人们没有意识到比疾病更可怕的是疾病的隐喻,它带来的外部集体指责和非议,对个体的漠视和物化,比人身体内部的病痛带来的痛苦更为浓厚,可怜的患病者在精神和身体上受到双重打击,在经历生理死亡之前先被舆论宣判了社会死亡。
疫情之下,类似的案例不胜枚举。网民们针对这些事件火上喷油,除了肺炎本身极具传染性带来的恐慌,我想这更能表明,大多数人关心别人死活的根本原因只是急于过好自己的一生。
据我观察,人们往往会在这些情况下选择主动出击:
第一,当他人影响我们生存机会或切身利益的时候,比如面对这位“核酸阳性”的女子。以诋毁(伤害)另一条生命来维护自己生命的方式在我们看来是正当的,因为我们不相信永恒轮回,一切最终将被死亡预先谅解,成为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和一个善良慈悲的人最终没有半分差别。
其次,是在遭遇痛苦亟需安慰时,我们宁愿去寻找那些比自己更倒霉、更有瑕疵的人,歌德早就提过“人都是自私怯懦的动物”,凝视别人更深重的痛苦和缺陷容易让人心生宽慰。
还有,就是当我们渴望“被友侪围绕“时,这有点像上文的维克托。梁文道做出过很好的解释,我想引用一下——“这种时候,我们往往不是为了维护自己的特权与地位,也不是因为害怕受权力的惩罚。我们的动机,只不过是至简单的人性需要罢了,那就是他人的温暖认同。”顺应,让我们不再感到孤立无援,在信奉集体主义的社会里,这无疑是一种诱人的力量。
回到事件本身,网民们强势的批判更像是一群幸运之人对不幸之人的愚弄和惩罚,弱者的音容被“正义”的高墙阻绝,旁观者们站在一旁,听不到,瞧不见。
此刻,我感到丝丝的不安,既然正义与暴力的界限薄如蝉翼,我们作为普通人唯一能做的,是不是只有祈祷自己不要成为公众事件里的倒霉鬼?
没错,只是不要倒霉而已。
注1:《罪证》是克伦威尔的特派员们对教会的调研报告,表面上是为调查修道院纪律状况,实际上对其进行了大规模的破坏和丑化。
注2:俄狄浦斯王不知道和自己同床的人是自己的母亲,事后戳瞎自己的双眼,永远离开了底比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