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在人间
与月 绘
1
“别以为高校是净土，是象牙塔，这里面的水有多深，呵呵，超过你们的想象。”门开了一个缝，传来何为仁高谈阔论的声音，他的语气轻松笃定，就像在大学课堂一样如鱼得水，“人心坏了，污染了社会的风气，风气又带坏了更多人心。我们的道德正在缺失，利益之心却见缝就钻，反为其上……”
烟酒味顺着门缝偷跑出来，何畅立刻扭过头，退自己的卧室，把房门轻轻关上。她坐在书桌前，上面铺着刚写了名字的数学卷子，卷子下面是一本小册子。那是同班女生在课间偷偷转给她的，嘱咐她小心藏好，不要被人发现了。
打开小册子，第一眼就让她慌乱。那是两个裸体，一男一女。
“羞耻心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忽然门被打开，父亲与几位叔叔交谈的声音再度传进来，“有段话最近传得很广，鲁迅谈中国人的想象力，说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
听到这句话，何畅的心砰砰直跳，仿佛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脸这么红，太热的话我把空调打开？”帮佣李阿姨走进来，放下装着草莓的瓷盘。
“不用。”何畅用很小的声音说，她本想再加一句，下次进来请先敲门。
李阿姨刚出去，何畅就把门反锁了，可又怕被人发现她锁了门，反而产生怀疑，又把锁打开。那张数学卷子到底没有做完，何畅提前刷了牙，听见外面安静下来，大概他们已经走了。不知道父亲走了没有，他喜欢和朋友出去吃宵夜。
李阿姨在餐厅打扫，何畅说了句要睡了，溜回房间，只开了暗暗的台灯，再次拿出那本小册子。册子上男女裸体旁标注着各部位的说明，何畅用手捂着男性裸体，然后一点点把手指移开。
其实和生物书里讲的差不多，可是学到那一章的时候，生物老师碍于学生们怪异又痴笑的表情，轻轻说了句，这一章自学。生理卫生课自然是被班主任征用，有什么比多一次数学测验更重要的呢？
何畅继续翻阅那本名为《性健康教育读本》的小册子，小心翼翼，一字一句，似乎捧在手里的是潘多拉的魔盒。读到某处时，她反复看了许多遍，像一条河冲毁了最后的堤坝，眼泪流了出来。
原来是真的，她想，自己模模糊糊的猜测，果然是真的。她的心像剧烈运动的大陆板块，产生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
2
何为仁刚被评上了教授，整个学院他是第三人，虽然是水到渠成，仍不免劳心劳力地费劲了大半年。他是个主动的人，是个有追求的人，是个喜欢对生活有索取的人。与他儒雅和气的外表不同，他在自己的内心世界叱咤风云。要做生活的掌控者，这是他年轻时候的壮语，这种念头让他感到生生不息，从未觉察到衰老的靠近。
可是评上教授，高兴了几个月，他开始懈怠，开始力不从心。他为这种情绪烦恼，可是无处发泄。自己的妻子，外人眼中的女企业家，女强人，整天见不到人影，比外科医生还忙碌，对他也一味地颐指气使。
“嫂子年轻时候多漂亮！”朋友说。
“如今却人老珠黄啦，”何为仁摆摆手，“她脑子里只想着赚钱，一身铜臭，跟她说不到一起。”
“你就是儒生气太重，嫂子主要是有气质啊，看我家那个，整个一家庭妇女。”
“气质，哼……”何为仁心里冷笑，“那是骄傲，不合时宜的骄傲，想想她的年老色衰，又不是小姑娘了，她还有什么资本骄傲？”
何为仁与妻子相互看不惯，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立刻有人贴心地问一句，“何教授没有什么红颜知己？”
何为仁的脸上荡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春风，在场的都心领神会地笑了。那位红颜知己正是他系里一个女学生，学校晚会上穿着一身红色晚礼服，衬托出白皙的皮肤和优雅的曲线，迷倒了不知道多少人。这里面有同龄的男生，也有大出她二十多岁的何为仁。
何为仁并不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耻，他觉得二十岁的女生是美好的，爱情是美好的，自己的这份心悦也是美好的。《诗经》里多少情话，那是“思无邪”，自己也是思无邪。那女生的班主任胡伟正是何为仁圈中好友，看透了他的心思，熟络地要替他牵线。
“就知道你好这口，这个我们都没碰，留给你的。”
“现在不行。”何为仁露出风雅的笑，“过一阵再说吧。”那时他要评教授，不能出岔子。他清醒地知道，掌控自己的欲望，也是掌控生活的一部分。
3
何畅尖叫着从梦中惊醒，房间里是夜的蓝色，窗帘轻轻晃动，楼下的路灯放出雾一样的光芒，诡异而冷清。她又梦见那个沉重的身体，压得她喘不上气。
那时她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睁着受惊的小鹿般的眼睛，蜷缩在角落，惊恐不已，不知所措，连哭都忘了。
“这都是你的错。”对方说，“要是你说出去，人人都会指责你，就连你的父母也会因为你而蒙羞，别忘了，你妈正忙着公司上市，你爸才评上职称。而你的同学和朋友也会疏远你，所有人都会看不起你，你会一落千丈，再也没有人跟你在一起。你只有我。”
“这也没什么不好，”对方接着说，“你不是常说你爸妈不管你吗？你的朋友也不多，现在有我陪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你该感谢我，这是我们的秘密。”
自那之后，何畅发现人都是有两面的。父亲与圈中朋友谈笑风生，背后却把他们私生活的丑陋当做笑料谈资；母亲带她接受采访，表现自己完美地兼顾事业与家庭，其实连她生日都会忘；叔叔人前送她钢琴和洋娃娃，说想要她做女儿，背后却剥落她的衣服，残忍粗暴地夺走了她的一切。
她觉得自己脏了，坏了，破裂了，像废弃场堆积的破铜烂铁。在学校的时候，听见有同学嬉笑骂着婊子，她会不由得脸红，不敢看人。
她给妈妈打电话，说自己不喜欢叔叔，不想跟他出去玩。
“不喜欢就装作喜欢，”电话那头说，“叔叔对妈妈的公司很重要，你要听话。他就是看你可爱，逗逗你，把你当成女儿了。香港这边信号不好，回去再说。”
一想到当成女儿的说辞，何畅就恶心的想吐。
4
何为仁第一次跟红裙女生“约会”时，他对着酒店的镜子整理西装，打领结，又看了菜单和红酒，确保没有差错。这种小小期待与小小紧张，给他一种重生的错觉。
女生是被班主任胡伟直接送到酒店的，穿着白体恤和牛仔裤，扎着马尾，比舞台上更显清纯。进入房间后女生就察觉到异样，她警惕地掏出手机，背靠着门。
“何教授，我还有事，先走了。”可是门被胡伟从外面锁住了。
“哎，你不要怕，我们就是聊聊天。”何为仁坐在床边，拍拍身边的位置，“来，坐。”
“不，不必了。我真的有事……”
“胡伟老师说你唱歌好，本来想定在KTV的，可你不愿意来。”何为仁轻笑着打开红酒，“会喝酒吧？”
“胡老师说我的毕业论文有问题，所以我才来的。”
“嗯，没错。”何为仁端起高脚杯自饮了一口，“不只你的毕业论文有问题，你的毕业也有问题，还有你的奖学金，你的优秀毕业生，甚至你的工作。”
“什么？”女生吓坏了。
“如果你陪我喝酒，我一高兴，说不定可以让你直接留校，你要知道，这是多少人都梦寐以求的。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家里又没什么背景，这可是人生的一条捷径，不要轻易放过啊。”
女生急得快哭了，“我家里还有事，我男朋友还在等我……”她拨通手机，被何为仁一把抢了过去。
何为仁的耐心终于用完了，他并不是真想谈恋爱，都这个年纪了，诗文啊，红颜啊，爱情啊，他年轻时候都追求过了，现在只想坐享其成。他知道圈子里怎么对待不听话的女生，有时甚至会诉诸暴力，可他自诩是个风雅的人，视暴力为低级，于是在酒杯里下药。
女生醒来的时候开始抽泣，双眼无神，慌乱地抓着胸前的被单。
“我曾说过，羞耻心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何为仁转动酒杯，他刚洗了澡，现在披着浴巾。“它可以成为道德的助手，约束人们的行为，也可以成为罪恶的帮凶，隐藏肮脏的遮羞布。”何为仁又找到讲台上的自信从容，靠在床头，悠闲自得。
“像你这样优秀的女生，自尊心都很强，把名誉看得很重，所以就算我不说，你也知道该怎么做吧？”
5
何畅恍恍惚惚地过了三个月，期末考试成绩一塌糊涂。老师要求见家长，只有李阿姨有时间去。在这三个月里，何畅找到了一个新世界。她开始看网络小说，没日没夜地看，假想自己是里面的主人公，一次次穿越到不同的世界，一次次获得重生。
她看小说的时候，班级群正谈论着什么。她偶然瞥到几个字，师生恋，裸照，变态，骚。
她仿佛一下子从虚拟世界被打回现实，看着那些字心惊肉跳。
“小畅再不听话，叔叔会拍照哦。”她想起他的一句话，“这些照片一旦流传出去，会被所有人骂的。”
她怕极了，像快要溺水的人，脸色苍白，自言自语，不知道该去哪里。似乎所有肮脏的字眼都是给她准备的，这个世界没有一点善意。
忽然有人找她，是曾给她小册子的女同学。
“网上的那件事，你知不知道？”
“什么事？”
“哎呀，就是那件事啊！有个女大学生勾引老师，后来自杀了。”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丢死人了，跟那么老的男人在一起，要是我我也活不下去。听说那位老师已经有家室了，很有学问，受人尊敬。后来学校发了通告，说那女生精神不太正常，平时也不正经，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丢死人了，跟那么老的男人在一起，要是我我也活不下去。后面的话何畅没有看完，她依稀觉得自己找到一个解脱的方法。小说里的主人公穿越时不都冒着生命危险吗？撞车，溺水，跳楼。如果死了，说不定还可以重生，即便不能，也不会更糟了。
6
某高校最近出了事，闹出了人命，校方正在紧急公关。何为仁的学校趁势搞出一个保护女生节，他受邀做一个讲座。
何为仁西装革履地出现在讲台上，下面是年轻的崇敬的目光。本以为这样能让他永远年轻，现在才知道，与从年轻的身体直接榨取相比，这种目光根本不值一提。
他习惯性地撩了撩不断稀少的头发，说道：“最近某大学的事，相信各位同学已经知道了。不管事实真相如何，首先让我们为年轻生命的陨落而叹息哀悼。今天，受校方邀请，我们一起来谈谈保护女生的话题。同学们熟悉我的讲课风格，还是老规矩，先自由发言。”
前排不少学生举了手，这效果他很满意，挑了几个看得顺眼的。
“我想指出的是，当女生被侵犯，不少人第一时间不是指责凶手，而是指责受害人，女生是不是穿得太少了？是不是出门太晚了？是不是打扮太妖艳了？可事实并非如此，即便如此，也不能成为施暴的借口！”
何为仁赞同地点点头，对发言同学示以鼓励的眼光。“这位同学说得不错，指责受害人，实际上是对加害人的一种保护。大家都知道，中国人爱面子。面子，名誉，虚荣，这些词有共通之处。古往今来，人们追求名利，有时候名甚至大于利。所谓名声，对女性来讲，差不多就是个人作风了。如果名声遭到破坏，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很难抬起头。对于家庭，也有家丑不外扬之说，出了事只想掩盖真相。就连国家，不也时常有面子工程吗？这种氛围下，加重了受害女性的精神压力，也成了犯罪者的保护伞。”
“我认为有些观念也是很可笑，细想起来根本是无稽之谈。比如女性保持贞洁，是值得赞美的事，失去了就理应遭到唾骂。而对于男性，则完全没有这种事！这难道不是对女性的物化？物化成一张白纸，物化成包装精美的礼盒？”发言学生脸上是年轻人特有的执着。
立刻有人站起来，“我听过一种论调，父权社会总是擅长给女性洗脑。比如提出女人能顶半边天，是为了获得大量劳动力；比如主张女人要瘦要白要化妆要整容，是为了迎合男性的审美；再比如渲染女性爱购物，喜欢买买买，是为了刺激消费。其实在我看来，男人也有爱美爱消费的，根本不亚于女人。”
“同学们说得都很好也很发散，除此之外，我还想强调一下我国的性教育问题。这是一个敏感却重要的问题，调查显示，很多未成年女孩遭受侵犯时，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何为仁正在兴头上，忽然感觉到手机的震动。他不满地看了看手机，是自己的妻子。妻子不常打电话，尤其是工作时间，一定出了事。
何为仁趁着讲座休息，到走廊上拨通妻子的电话。
“女儿！女儿出事了！”妻子尖叫，叫声和哭声夹杂在一起。
7
生活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何为仁捡起戒了很久的烟，在饭桌上一言不发。
“老何，你家闺女怎么样了？”
“考试没考好，一时想不开。这孩子就是优秀惯了，心气太高。还好发现的及时，总算抢救过来了。”何为仁叹气，“我早就说让那个女人安心在家带孩子，追求什么事业？家里又不缺钱，没事上上美容院，逛街买买包，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
“孩子没事就好。”胡伟说，“对了，这次留校的，怎么没有教授你的小女友？”
“分了，她看不清自己的位置，性子太倔，容不下人，迟早会捅娄子。”
“怎么，她发现你和其他人的事了？”
何为仁点头，“现在一见到她就烦，女孩子要永远保持少女之姿多好，就像红楼里贾宝玉说的，女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我不过想求个无价宝珠，怎么这么难？”
“这有什么难，”胡伟谄笑，给何为仁倒了一杯酒，“新学期开始了，小姑娘们还少吗？”
“是啊，”何为仁眯起眼睛，终于舒了一口气，“学校里的学生就像割韭菜，一茬接着一茬，总有合胃口的。”他弹了弹烟灰，露出欣慰的笑。
完
图文/与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