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勒治律的玫瑰
那已经是第四次世界大战的尾声,世界早已形成一个巨大的熔炉。没有政府、没有公民,没有革命、没有思想。人们生活在一个一望无际的垃圾场,我感到无限厌倦、无尽悲哀。人与人的纽带已经被战火烧断,人们甚至对战争都感到厌烦。孤魂野鬼和行尸走肉还残存于过去的印象之中……不过至少还可以用回忆的最后一点虚幻的印象缝补人们残缺的现实。当破碎的灵魂无处安放的时候,恐怕只有自我欺骗的回忆可以拼凑人类的最后一点完整。
我用最后一点力气去幻想逃离。可是逃到哪里呢?逃到世界的尽头?可是这个世界还存在一个不被硝烟所覆盖的尽头吗?我在西伯利亚的冰川中寻找一个没有生命的镜中世界,我在太平洋以下两万里的海洋寻找一个不被外界沾染的世外桃源,我在珠穆朗玛峰的顶端祈求上帝的恩泽……最后我在亚马逊丛林的骤雨中找到一个看不见影子的山洞。那时已经接近黄昏。在硝烟与雾霾笼罩的世界我们很少能看见太阳与月亮,但那天是一个例外。我蜷缩在山洞中看见太阳与月亮逐渐交融,微弱的阳光逐渐被月亮遮蔽,我知道这大概就是百科全书中所描述的日食。
在没有颜色的世界,我感到一阵久违的平静。漫长的奔波与无尽的旅途让我疲惫不堪,在不堪重负的躯体陷入沉睡之前,我最后看了一眼太阳,虽然它现在暂时被月亮掩盖……
我醒来时已经是三百多年以后。我知道这确实难以置信,但最这也确实是毫无疑问的事实。接下来我将描述我看到的“事实”——抑或说“神迹”。
我醒来时发现我身处于一个没有太阳和月亮的“异世界”——一个高度文明的乌托邦。我无法用语言精确地描述我看到的事实。我竭尽全力运用我为数不多的词汇,搜肠刮肚寻找恰如其分的表达来向你呈现这个世界模糊但却整体的印象。
这个世界没有光,但却能看到一切,据接待我的人所说,这个世界是地球上最后一批尚且还怀有希望的流亡者创造出来的一个接近于幻想的现实。他在镜子中找到了一个更高维度的空间,然后在这个空间里面重建了一个本该是全人类的未来的极乐世界。这是一个超越了四维的世界,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在“异世界”被创造出来的第二个月,流亡者们不约而同地提出要销毁“所有时间”的构想。他们设计了一个巨大的炉锅用来容纳世界上所有的钟表。在构想提出后的半年内,他们搜集了世界上所以与时间相关的物件,然后付之一炬。这时候你也许会感到疑惑:既然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时间,那我又是如何精确到年月地将往事付诸回忆呢?答案其实很简单。我之前就已经说过这是一个超越时间维度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人们无需钟表便可在一瞬间感知时间,但是除了我以外已经没有人会这样做了,因为时间的概念已经在人们心中永远地被消解殆尽。此外,这个世界也不受空间的限制。多年以前我还在地球的时候曾经读过一本叫做《利维坦》的书,里面有一句话令我至今仍然刻骨铭心,那句话的大意是无限广阔的地域不过只是空间的静止。我想我大概就生活在一个静止的空间里面,但如果用地球的概念来描述,那这个世界也可能只有一个坚果壳大小的体积。
我已经这里居住了很多很多年。那时我为了逃避混沌的世界而逃到亚马逊的丛林,在日月交加的隐秘力量中通过骤雨的积水来到这个用镜子铸作的“异世界”。现在我已经步入了晚年,我在这里生活得非常轻松和愉快。我同流亡者以及流亡者的后裔一起生活。因为我们的世界没有时间,所以自然也不会有死亡。但是这些问题对我们而言早已无关紧要,生存与毁灭于我们已经毫无意义,就如同战争无意义、政府无意义一样。我们生命的意义仅在于“像一个甲虫一样生活”。我们活在我们这一刻所存在的维度,比如现在我在进食,那么进食就构成了我生命的全部意义;比如现在我在睡觉,那么睡觉这个行为本身也是我所有生命的意义所在。
我在这里每天的生活无比悠闲。因为我已经退休,不用再去理会流亡者们的事务。现在我喜欢绕着历史散步,用双腿去回顾那些往昔岁月(在第四维空间时间如同一座山谷,可以任意翻越。)。我喜欢阅读,“异世界”的中心有一个巨大的图书馆,那里收录了全世界所有的书,并且书的数目每天仍在不断增长。与过去地球图书馆的书的不同的地方在于这里的书都是没有作者的。在“异世界”居民们的概念里面,《道德经》的作者与《理想国》的作者并无二致。用过去地球的概念形容即:当你引用博尔赫斯时,你即是博尔赫斯。历史的车轮不停地转动,我们终究要忘记那些曾经有着名字的人。我也喜欢看电影,在这个世界里面,一个电影院通常只播放一部电影,并且24小时无间断播放。我有时心血来潮会去电影院看一会儿,然后离开。在这里电影就像是生活,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如同过去在火车上不经意间看到的一个片段,或者在餐厅里碰巧听到的一段交谈……匆匆而过,人们选择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离场。当然了,我还喜欢音乐,比如昨天我就去听了一场“异世界”复古folk rock演唱会,一群年轻人居然演奏了我们那个时代的歌曲。如果我没有记错,是Bob Dylan的《Knockin' On Heaven's Door》。我想到过去我们用耳朵听音乐,但现在我们不仅可以用耳朵,还可以用鼻子、嘴巴、眼睛……我们甚至可以用我们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听音乐。
我现在生活在一个和平美满的“异世界”里,但有时候我也会怀念过去,比如昨天下午我回忆起第四次世界大战的尾声的那一段最艰难的日子里,我曾经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徒步环游了整个地球,去寻找一方事实上并不存在的极乐净土。直到最后,我奔向了亚马逊丛林,然后走进了一个山洞……
©本文版权归作者熊梓轩所有,任何形式的转载请联系作者。
科勒治律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