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料理,阿嬷和家
因为正在举办的电影节,是枝裕和这个名字,如今在北京可以说是家喻户晓:他的参展电影套票在上线后46秒就被抢购一空。
对于他的溢美之词不胜枚举:沉静、圆熟、克制……当然也有不同声音,有人说他与黄金时代的日本导演相比显得肤浅圆滑。无意评说他的是非功过,但作为一个资深的业余吃货和业余影迷,倒是无法不注意到他电影里屡屡出现的各色料理,以及导演如何将这些料理的丝线织入电影的锦缎中,又如何用这些丝线烘托出锦缎的别样韵味的。
阿嬷的料理:岁月的味道
提起是枝裕和,自然要提起他的代表作《步履不停》以及与《步》风格很相似的《比海更深》。虽然两者讲述的是截然不同的故事,但我却总觉得,《比海更深》就是《步履不停》八年后的续集。
不光因为演员和人物关系的一脉相承:树木希林和阿部宽同样饰演一对母子,也不光因为构图、光影等技术手法上的相似。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两部电影中,都有那带着浓浓家味儿的料理,来自阿嬷饱经沧桑的双手。
《步履不停》:隆重的家宴和代表遗忘的茗荷
还没有画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已经传来,画面淡入,观者发现原来是母女俩在一起削萝卜皮。《步》的第一个镜头,就和吃有关。
这24个小时,一家人吃了三顿饭,母亲更是从一早就开始准备。豪华的海胆寿司、鳗鱼饭,亲手做的圆子、自酿的冰茶、能把冷淡的老爷子从书房吸引出来的玉米天普罗……阿嬷的一切似乎都是围绕着吃的。
她忙碌着,不知疲倦,但在一个个不经意的瞬间,寥寥几个镜头,你却可以看见她的一团和气之下跳动的另外一些东西:对老头子掷地有声的责难与论断,对女儿无可奈何的怜惜和嫌弃、对儿子欲语还休的亲近和对儿媳礼数周全的疏远……
太多的食物里,我注意到了这个。
茗荷,姜科植物,味道并不浓烈,故而被日本人腌渍来用做咸菜。阿嬷将渍茗荷切丝和现煮的青豆米一起拌饭,就是一份丰俭由人的料理了:进可作为豪华宴席中的主食,退可单独做份一人食。
无法不注意到,茗荷与遗忘千丝万缕的联系。日本有吃了茗荷容易忘事的典故。据说释迦弟子周利槃特善忘事,最后连自己的名字也忘了。于是想到释迦跟前求取自己的姓名牌。然而后来连这件事也忘了,终究是到死也没能记得自己叫什么。在周梨槃特墓边生出一种不常见的草。人们因“他负荷着自己名姓的痛苦”,取“名”“荷”二字,称那种草为茗荷。
这份食材,被老妈妈亲手拌在米饭里,出现在长子忌日的家宴上, 是否单纯只是巧合?
《比海更深》:草率的冰沙和费事的鲣鱼汤
八年后再出现的阿嬷,显得老迈了不少,但也更加洒脱和豁达。
不再将头发一丝不苟的盘起,而是剪个短发,总有一缕头发不合时宜的耷拉下来;不再大张旗鼓的搞三个盘八个碗,而是用放了半年的咖喱煮一锅面条,甚至连加青豆也需要儿子提醒;不再故意在离别时跟儿子媳妇握手来恶心他们,而是听到前儿媳暗示复合已无可能时,低头说一句“该说抱歉的是我”,便眼含泪水默然不语……
开头时,阿嬷从冰箱里拿出不知放了多久的冰沙,被儿子抱怨“有股冰箱的臭味”时,回一句“你把上边的刮掉,只吃下边的不就没事了”,与《步履不停》里那个抱怨女儿那么多年都还不知道应该怎么搅拌的妈妈,似乎已是天壤之别。没有了老伴的阿嬷,如同没有对手的剑客,曾经侧漏的霸气也渐渐没落。
但是,且慢,也许食物里还藏着一些小秘密等我们发现。
看儿子喜欢吃咖喱面,她说,这是用鲣鱼熬出来的高汤,你老爸也很喜欢的。
鲣鱼汤,其实很难熬。
被誉为“日本食神”的北大路鲁山人曾经专门撰文叙述鲣鱼干高汤的做法,从鲣鱼干的选择,到鲣鱼片的削制,再到火候的把握,殷殷叮嘱:鲣鱼干互敲要有木头的“蹡蹡”声,要用锋利的刨子把鲣鱼片削的像宣纸一样薄,要在水沸时迅速加入鲣鱼片……事实上,鲣鱼高汤在古代是日本皇室的专属美味。
原来,她还保有着一些“霸气侧漏”日子的遗物,那只有在老头子在世的时候,才有心思有精力不厌其烦去烹饪的鲣鱼高汤,在冰箱里放了大半年。
《海街日记》:清冽的梅酒和最鲜活的人物
与《步》和《比》相比,《海街日记》真的有点像动画片(笔者老公的评语)。我对于一帧帧精美如明信片一般的镜头并无太多印象,只记住了青梅酒和人们回忆中的阿嬷。
四妹第一次注意到梅树,大姐说“要驱虫,还要消毒,活着的东西都是很费功夫的”,三姐补充道“外婆的口头禅”,就这样一点一滴的,外婆的形象逐渐在姐妹们的描述里鲜活起来:当父亲和母亲分别离开家弃孩子们不顾时,她守着老宅,独自承担起照顾三个孩子的重担;每年会摘梅子做酒,还会分给邻居,不厌其烦……
相较于那些总是经历莫名其妙的升华和转折的、美的不切实际一般的姐妹们,真的觉得这个从未出现的阿嬷的形象,比所有人物都更生动。
妈妈的料理:时代的味道
是枝裕和的电影里,老年女人比年轻女人生动丰满的多,从料理中就可以看出来。
对阿嬷的料理,导演总是细细的勾勒着每一个细节:材料、做法、时间……对于新时代女性们的料理,他却只是一笔带过,甚至连料理本身,也简单程式化了起来。
《如父如子》里,野野宫家第一次带斋木回来住,给他吃的也不过是方便普通的寿喜锅。野野宫太太还要一边煎牛肉一边叮嘱老公只能吃一个鸡蛋,防止胆固醇过高;而斋木家吃的就更简单:冷冻饺子煎一煎就上桌了。
看着这个画面你觉得有食欲吗?这些女性,似乎已经不像阿嬷那一代人一样,将煮饭看的那么郑重其事。她们会侃侃而谈营养、育儿、价值观,会更愿意花时间做一个精致的妆容,而不是在烟火间腾挪辗转。
这本身并无对错,但导演对新女性的隔膜甚至是一点点批判,也许就从那些模式化的描述和不肯多着的笔墨上,便可一窥端倪了。
与其说是对女性的态度,毋宁说是对时代的态度。导演自己说过,现代的日本早已变成陌生人的社会,国家、企业、社会等等共同体的实质渐渐消亡,……家庭的羁绊也正在减弱。
我想,这些新时代妈妈们的料理,自然带着新时代的味道。虽然未必欣赏,但导演自己也不得不品尝罢。
谁又不是呢,谁又不是在时代的惊涛骇浪里颠沛呢?
想起《时时刻刻》里黛米摩尔饰演的那个现世安稳的家庭主妇,也许在你看来这一切都再简单不过了:做个生日蛋糕,在老公回家的时候献上一个即使不热烈也不至于冷淡的吻。可是也许,只有当你亲身经历过她的撕扯,你才能明白她的选择。
所以,即使你身边的她连牛肉火锅也不会做,也请珍惜吧。因缘际会,一别难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