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 岸
回忆严晓丹同学
彼 岸
序
他实在是一个爱热闹爱生活的活跃分子，所到之处都有他宏亮的声音如雷贯耳。如果我用悲伤的笔调来描述严晓丹，我们的歌声一定会走调；倒不如翻开日记轻松地回忆我们亲切称呼的那个“盐蛋”，分享他曾带给我们的欢乐，那样他在天堂里也会笑声朗朗。
理想篇
我与严晓丹小学同学。那时他家住在二食堂职工宿舍。我们经常在一起玩，从小他显示出运动天赋，小小个子，几步就能跑上好几层楼梯，然后两腿分叉俯跨在水泥扶手上，“嗖”地一声滑下楼去，幸好当时的裤子都是结实的劳动布料不至于开裆露腚。
小学老师问同学们的理想是什么？严晓丹第一个举手，昂首挺胸回答：长大了当解放军！老师笑着点头，马上为他报名参加武术队。在年级活动上，他经常代表班级登台表演，挥拳踢腿崭露峥嵘。也因为如此，老师委任他为小队长，下课挺起小胸脯排队喊令：“一二一、一二一”，工作认真负责常得到老师的小红花表扬。当然谁要是不服管，有胆试试他的小铁拳。
高中我们又是同班同学，这时他有个同名音译的绰号：“盐（鸭）蛋”。盐蛋扑哧一笑，满脸阳光灿烂，用现在的话来讲萌萌的可爱！
高中老师也问同学们的理想是什么？盐蛋又是第一个举手，但这次不是解放军，而是——艺术家！老师笑了，宣布全校歌咏比赛，严晓丹同学担任班队指挥！
盐蛋站在95班队列前，双手抖嗦着举成八字型，“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预备，唱——”不好，调起高了，更可气的是这货居然对着我们吐舌开笑，害得我们个个哭不是笑不是，音调一下拐到了易俗河。
我家里有一台时髦的电子琴，盐蛋经常过来乱弹琴，不过他的乐感很好，只用一根食指也能弹出那首举世闻名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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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恋篇
有一首情歌是这样唱的：如果一生，我们从不相遇，太伤心。我的梦我的情我的心，寄托谁（姜育恒）……
手机背面的那个著名标志——被人咬过一口的“苹果”，总让我想起了盐蛋的初恋。
我进厂后，盐蛋还在复读。有天下班回家，听到盐蛋在外叫我，出门一看，盐蛋意气风发地骑辆绿单车，系条灰白围巾，风流倜傥；后座的那位红衣少女笑靥如花地跟我招呼——哇噻！盐蛋找了班花苹果，郎才女貌甚是般配。
我在工厂的班里有个姓赵的工程师，戴副厚眼镜，温文尔雅，学识渊博，经常指导我学新概念英语。有一天他在家居的楼下车棚里看到一个女孩吃力地给自行车打气，连忙上去帮忙。气打足后，女孩向她嫣然一笑，赵工立马被她的如花面貌吸引，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几天后，赵工带着那位红润漂亮如红富士苹果般的姑娘到我家串门，我感叹这世界太小。
可是没过多久，赵工一脸愁颜地把自己关在洗片暗室里违规抽烟，被扣当月奖金。
后来听说盐蛋结婚了，新娘不是苹果；后来听说苹果也结婚了，新郎不是赵工。
后来我与盐蛋天各一方，彼此都无联系。直到2006年95班同学二十年聚会，由于火车延误，他和文科班尹云武同学在长沙火车站捱到凌晨三点才接到我。我们在宾馆里叙旧，提到苹果，他说分手后还多次偶遇，他装作不认识她，直接从她身边酷酷地走过去，但到拐弯处却忍不住回头，才发现那个女人早已转身正向他凝望……
天亮我们一起回湘潭，他带着两只腊鸡回家，一路上自夸厨艺不错，热情地邀我去他家吃饭，我因为赶急探望父母没有去尝他的手艺，遗憾至今。
路上我指着一位秀丽的姑娘问他像苹果吗？他大笑着朝我亮出铁拳——不提了，我怕。
奋斗篇
盐蛋的高嗓门似乎是遗传，他父亲的声音就很有穿透力。盐蛋读大学期间，有次回家陪他父亲去湘机厂职工俱乐部看电影，那是痞子王朔最红的作品改编的《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剧终人散，我随人潮出门，正好碰见他们父子俩，盐蛋高兴地招呼我，而他父亲还沉浸在剧情中，朝我霹哩啪啦地高分贝评论：这种电影太痞了，世界观不正，还堂而皇之地宣扬未婚同居……众目睽睽之下弄得我有些尴尬，来不及与盐蛋深聊，赶紧落荒而逃。
之后再也没见过盐蛋，直到20年后我从北京回来参加同学聚会，才见到已是大腹便便的盐蛋，他的嗓门依旧出色，谈笑幽默，声音的中心常常笑声一片。
盐蛋告诉我，大学毕业后他去湘机中学教书，教了几年政治。当时国家提倡第二职业，他给一家空调厂做销售代理，挣了点钱，干脆辞职了，从此专心销售空调。那几年生意很火很旺啊！盐蛋娶了老婆生了崽，几个省份到处跑，酒桌上推盏换杯，歌厅里卡拉OK，一时风光无限。可过了几年，空调厂破产了，盐蛋又离婚了。他换了好几个老板，不是老板炒他就是他炒了老板。
有时候我会忽然接到他发来的信息，问我要医疗器械不？过一阵又说在做新加坡移民教育培训，问我有移民想法不？前几年，他又告诉我在一家证券公司做投资，自诩是股神，股市会大涨哒，快加仓！结果股市狂泻；过后他又发大令，股市会大跌哒，快清仓！结果一轮牛市波澜壮阔。屡测不中，他可能损失不少受了些打击，便不再在群内发表股市评论，但我知道他不会甘心。这次躺在病床上，同学们都去看望他，他吸着氧气眼睛无神地盯着天花板，但当他听到有同学在小声闲聊股市行情时，他的两眼顿时放光，尽力高声并清晰地吐出他的研究判断：明年一月会大跌，六月可抄底！全体同学受宠若惊，马上配合齐声念经：一月大跌，六月抄底！盐蛋总算露出一丝笑容。
还听同学透露，盐蛋白天信了好几种宗教，晚上坚持练气功。我猜想盐蛋身体有病，思想压力也很大。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男人要养家糊口又要有脸有面，生存压力和生活压力倍增。我们这些同学都不是富二代官二代，为事业为家庭为生存又有几个没在长夜痛哭过！盐蛋虽没干出什么轰轰烈烈的成就，但他从未放弃奋斗，哪怕挣扎，都在认真地履行为人子为人父的责任。从这方面来说，他是我们的榜样。我们从未帮上一点儿忙心生惭愧。
彼 岸
那次同学聚会，盐蛋豪气干云地举起酒杯频频与久违20年的同学敬酒。现在回忆起来其实那时盐蛋的肚子已经“发福”，其实那时盐蛋就患上了胰腺炎。
早两年，一位陌生女人突然发短信至同学们的手机上，意思是盐蛋重病在床，请同学们为他祷告；去年的某天深夜，盐蛋突然在微信群上紧急求助同学们为那个也患了病的女人祈祷，一时间群里的同学都被惊动，祈祷的表情符号带着疑问爆屏；一个月前盐蛋再度发病，听说那个女人带他回老家不上医院不吃药天天求主祷告。
最后亲属把盐蛋从长沙湘雅医院、解放军医院碾转至湘潭一医院，所到之处都下达了病危通知书。我刚从北京休假回来，和同学们一起赶到医院探视，盐蛋脸色苍白，罩着氧气，插满管子，神智清醒地与同学们点头致意，但状态一天不如一天。做增强CT检查的那天下午，我们把他推至主机房，需要从病床上移放到CT滑环机上，我和医护竟然抬不起他腹胀如斗的重躯，陶飞燕同学飞奔进来，女汉纸使出牛劲，和我们喊一二三把赤裸着身子神情呆滞的的盐蛋移放到滑环上。检查完后再推送至病房里，盐蛋已经大小便失禁，郭聃同学协助护士为盐蛋擦身涂药换上尿不湿。大家都揪心地预感那一天可能不远了。
手术前夜，盐蛋突然对我说：“蛋疼！”我一时错愕示意他儿子过来再听一遍，确实是“蛋疼”！儿子解释是因为尿道也插上了管子的缘故。这两个字竟是盐蛋最后的声音——主啊，是因为大家都亲切称呼他“盐蛋”吗？为什么要经受这么多疼痛的折磨！
医院工作的同学开后门领我进ICU病房见盐蛋最后一面。盐蛋浑身煞白地躺在一堆仪器里，呼吸急促，双眼缝里全是黄色的细小泡沫或是泪液，我喊着他的名字轻摇他的手指已毫无反应。守在旁边正在输血的医护面无表情地说，昨晚手术打开腹腔，里面脏器全被脓血感染全部坏死，现在已回天乏术——不忍卒听，泪水早已沾湿了衣裳。
年轻时不懂心经意思，人云亦云：
揭谛揭谛，
波罗揭谛，
波罗僧揭谛，
菩提萨婆诃。
现在老了，方知人生就是这样，当牵牛花初开的时候，葬礼的号角就已经吹响……人生密码总在走着走着就自然而然地破译：
去吧去吧，
到彼岸去吧，
走过所有的路到达彼岸，
彼岸是一个光明的世界！
严晓丹同学，安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