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

文/江无猜

李万骂骂咧咧地穿上冬执勤服，戴好八件套，甩上值班室的铁门，“轰”的一声，门卫室里探出门卫睡眼惺忪的脑袋。

“万哥，还出去？”

“mb，刚眯上眼，城北公园又来一单。”

“这不年底了，谁都想捞一把，各路神怪都跑出来了。”门卫迷迷糊糊摁下遥控锁，派出所的大闸门缓缓打开，李万独自驾着警车往城北公园驶去。

清早的街上空荡荡的，光秃秃的梧桐树箭一般射向灰蒙蒙的天空，路上连一个隔夜的酒鬼都没有，李万和他昨夜值班的同事把他们扫进了暖哄哄的仓里，此刻正蜷缩在各自的呕吐物里酣睡着。想到这里，李万又骂了一声娘，狠踩油门，又赶紧松开，变速箱一阵咯吱咯吱乱响，警车像是吭哧喘气的老黄牛，跑不动，更飞不起来。

留置室、醒酒室，统称叫仓，是派出所走廊尽头几间精装修的软包到天花板的小房间，每天晚上接待一批酒鬼、强奸犯、打架的、赌博的、吸毒的、卖淫嫖娼的、抢劫的……对这些不速之客，李万抱有一种咬牙切齿的仇恨，倒不是除暴安良的正义感作祟，在李万眼里，他们都是小偷，没日没夜地偷走了他的青春，和热情。

城北公园是罪犯的天堂，也是李万的心头大患。李万想不通，这么冷的天还没亮透呢，那些老头老太就出来溜达，一堆儿老胳膊老腿的，也不知道哪里藏着消耗不完的精力？他们不知道，盗窃、诈骗、抢劫就像是悬在他们上方的一把刀，随时会掉下来，砸在谁的头上。

城北公园的湖边亭，八段锦的音乐已经响起来，十几个穿着花红柳绿表演服的老头老太稀拉拉地围成一个圈，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李万停好车，钻进圈里。

“谁报的警？”

舒缓的八段锦的音乐让他更加昏昏欲睡，他使劲揉了揉眼角。朦朦胧胧的人群朝他涌过来，像潮水冲刷着一粒无力的小石子。

前面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头，仅存的几根头发一律往后梳，金丝眼镜下的眼睛像深陷的逗号，但依然努力聚着光，穿一身银白对襟的绸缎服装，显得仙气飘飘。

是他报的警。

老头整齐的烤瓷牙一张一合，说话像在进食空气。他说他们一群人原来在全民健身广场跳了两年广场舞，后来体育总局推行八段锦，他们就开始到湖边亭练八段锦了。练什么无所谓的，一群老人，就想有个抱团取暖的地儿，每天醒来有点念想，不然人老了还图什么呢。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年轻人，每天跟着他和一群老太太练八段锦。起初他们议论他是卖保健品的，但他也不和人搭讪，只默默地存在着。也有人说他是精神病，但谁也没见过他邋遢的样子，每天来每天都换衣服。半年过去了，渐渐地谁也不把他当回事，直到今天早上发生了这件荒唐的事情。

年轻男子挨个指着老人的鼻子骂了一通。

李万看了看被老人围住的男子，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坐在栏杆上，崭新的棉衣挺拔洁净，脚上灰色的运动鞋比李万的哪一双鞋子都干净。

“他骂你什么了？”

“你问他！骂我老不死的，还有更多，那没素质的话我说都说不出来！我要告他侮辱、诽谤！”眼镜老头把烤瓷牙磨得格格响，像是一头随时扑向小动物的雄狮子。

草泥马！骂你就报警，好不容易仓里消停了，我这才刚躺下，就被你挖起来，真是老不死的，还要告侮辱诽谤，不就是和几个老太太之间的那点事吗！一把年纪了还能掀起浪花来！李万狠狠地往湖里吐了口痰，把怒火压下，走过去拍了拍年轻男子的肩膀。

“哥们儿，大早上不睡觉，干嘛呢？”

“楼上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隔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年轻男子说。

“什么？”

“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男子低头看着结冰的湖面，“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

“是个傻子。”几个老头老太见状摇摇头走到一边，拉起架势又开始练习八段锦。只有眼镜老头依然不依不饶地嚷嚷着，像蚊子一样绕着他转。

“为什么骂人？”李万皱着眉头问。

“谁都不应该说我。”

“你为什么骂人？”李万尽量将语气放得平缓。或许是因为年轻男子替他骂了人，他觉得他们其实可以谈谈。但是他太困了。

“谁都不应该说我，谁也不应该装看不见我。”年轻男子抬起头，眼里放出星星点点的光，“我每天都来，每天都来，大半年了，谁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谁，他们一起订了表演的服装，没有人告诉我。”

李万的脑袋开始剧烈地疼痛，他已经20多个小时没闭上眼了，无数牛鬼蛇神在他的眼前张牙舞爪地爬行，他压根听不清年轻人在说什么。还有两小时就交班，交完班还得去一趟看守所放人，城北公园杀猪盘诈骗的案子他跟了几个月了，“证据不足，不予批捕”，轻飘飘的几个字就让他几个月的努力打了水漂。我要把他带回关到仓里去，让下一班的带他作个精神鉴定。我没有功夫和他磨，我得抓紧最后两小时再眯一觉，不然我也可能会疯掉的。

天亮了，李万躺在值班室的床上，迷迷糊糊地好像听见谁说了一句话，“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翻个身又睡着了。